“六爷?!”
“大人!”
恰好此时,李苛、王五、赵小乙、李莫三四人收拾完毕,正结伴从东厢出来,准备接顾怀一同去花厅。
四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百户大人”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势趴在院中,脸上还带着尚未褪尽的尴尬红晕。
空气瞬间凝固,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顾怀趴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羞愤欲死。
电光火石间,前世身为社畜的急智发挥了作用!他猛地双臂一撑,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极其流畅地做起了……俯卧撑!
“一!二!三!”顾怀一边咬牙切齿地撑着身体,一边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豪迈而……坦荡,“活动活动筋骨!躺了一天,骨头都僵了!舒坦!接着练!这样可以练胸大肌!”
李苛、王五、赵小乙、李莫四人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从最初的惊愕,到疑惑,再到……一种极其微妙、心照不宣的了然。
李苛干咳一声,眼神飘忽地望向院角的灯笼:“咳咳……六爷……真是……勤勉。”
语气古怪,尾音拉得老长。
王五那张疤脸抽动了一下,憋着笑,瓮声瓮气道:“大人好腰力!”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味。
赵小乙年纪最小,脸皮薄,憋得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敢再看,肩膀却可疑地耸动着。
李莫的表现最为得体,只是一个劲的看天。
顾怀做完十几个俯卧撑,这才猛地跳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他强作镇定,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爷就是这么豪迈不羁”的笑容:“走!赴宴!咱们可别让周县令久等!”
说罢,昂首挺胸地率先朝花厅走去,只是那背影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仓皇。
李苛四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嘴角都挂着憋不住的笑意,快步跟了上去。
小院里,只留下西厢门内,姜不寒那清冷如霜、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的侧影,和一声几不可闻、带着冰碴子的轻哼。
在衙役的引领下,一行人穿过暮色笼罩的县衙庭院。灯笼次第点亮,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饭菜香气,与县衙特有的陈年墨香和尘土味混合在一起。
后堂花厅内,灯火通明。
一张不大的八仙桌上,已摆满了杯盘碗盏。虽称不上山珍海味,但也看得出是周县令尽了心力的:一尾清蒸河鱼、一锅热气腾腾的炖鸡、一份水盆羊肉、几碟时令小蔬、一笼白面馍馍,还有一壶温好的本地烧酒。
周县令早已在门口恭候多时,圆嘟嘟的脸上堆满了殷勤得近乎谄媚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深处,依旧难掩惊惶与忧虑。他身边站着县丞孙德禄,主簿钱有道,典史张硕,三人同样一脸恭敬,眼神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探究和紧张。
“顾大人!快请入席!下官略备薄酒粗食,不成敬意,实在简陋,万望海涵!权当为大人与诸位压惊洗尘!”周县令侧身让开,腰弯得极低,几乎要鞠到地上去,而其余四名护卫却是被引到了另一桌。
顾怀看着这满桌的“薄酌”,又想起驿站里那人间炼狱般的景象和芦苇荡中汹涌的尸潮,心头百味杂陈。
这场迟来的“压惊宴”,注定食不知味。
众人落座,周县令亲自执壶,为顾怀斟酒,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洒出一滴。酒液注入粗瓷杯中,散发出浓烈却略显粗劣的香气。
“顾大人,”周县令双手捧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番……此番驿站惊变,下官闻之亦是五内俱焚!大人与诸位壮士神勇,力挽狂澜,救我本县于水火,实乃天大恩德!下官代本县百姓,敬大人一杯!”
说罢,一饮而尽,只是他喉头滚动得有些艰难。
顾怀端起酒杯,象征性地沾了沾唇。那酒入口辛辣呛喉,远不如京中佳酿,如同这场宴席本身,带着一种刻意的局促。
县丞孙德禄连忙接话,试图缓和气氛:“是极是极!顾大人英姿勃发,指挥若定,下官等虽未亲临,但听大人说明情况,亦是心驰神往!大人真乃朝廷栋梁,天子亲军,名不虚传!”
主簿钱有道则显得更为实际,他搓着手,脸上挤出愁苦之色:“顾大人,此番……那‘尸疫’……当真如此凶险?驿站……驿站里可还有人……生还?”
典史张硕则一声不吭的紧盯着顾怀的神情。
顾怀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四人,将他们的恐惧、奉承、试探尽收眼底。
顾怀心中冷笑,他虽然在官场上是个生瓜蛋子,但是遇事先发难的道理,他前世可没少遭遇过。
只见他面上虽然和煦,但话语却异常淡漠:“当真无人生还。当时凶险异常,非人力可挡。驿站……已成死地,但就那些个怕剩余的恶鬼蔓延到这里……”
听出弦外之音的周县令浑身一激灵,手中的筷子差点掉落。他慌忙解释道:“回、回大人!文书……文书下官确已第一时间遣快马送出!只是……只是这路途遥远,又值灾异频生,驿道不畅……下官也是日夜悬心,翘首以盼朝廷和王命啊!”
他语速飞快,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飘忽不定。
“哦?”顾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如此说来,周县令倒是恪尽职守了?”
“不敢当不敢当!此乃下官分内之事!”周县令连连摆手,后背的官服似乎已被冷汗浸湿,“下官自知罪责深重,未能及时……未能及时察觉驿站异状,酿成大祸,实乃失察之罪!只求大人去金陵之后,能在指挥使大人面前……美言一二,下官……下官阖县上下,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他几乎要离席下拜,一旁的孙德禄、钱有道、张硕三人也连忙跟着拱手,连声附和:“求大人体恤!”
花厅内一时只剩下几人紧张的呼吸声和杯盘偶尔的轻响。
烛火跳跃,在众人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将这官场之上,生死边缘的“压惊宴”,映照得愈发诡异而沉重。
顾怀看着眼前这几位父母官诚惶诚恐又各怀心思的脸,只觉得那清蒸鱼的腥气、炖鸡的油腻、还有劣质烧酒的辛辣,混合着窗外未散的尸臭,一股脑地堵在胸口,令他几欲作呕。
烛火“噼啪”爆开一朵灯花,映得顾怀那张年轻却棱角分明的脸明明暗暗。
花厅里死寂得可怕,周县令额角的汗珠滚落,砸在油腻的桌面上,“啪嗒”一声轻响,却如同惊雷。
孙德禄、钱有道、张硕屏住呼吸,眼珠不错地盯着顾怀按在绣春刀柄上的那只手,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刀而起,血溅五步。
周县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几乎要瘫软下去,口中只剩下无意识的喃喃:“大人开恩…大人开恩…”
就在这紧绷得即将断裂的弦上,顾怀脸上的冰封却骤然消融。
不是怒极反笑,而是一种近乎奇异的、带着点玩味和深意的平静笑意,缓缓在他唇角漾开,甚至牵动了眉梢,驱散了方才那股凛冽的杀伐之气。
他按在刀柄上的手,松开了。
“呵……”一声极轻的笑,打破了死寂。
周县令的哭腔戛然而止,茫然地抬头,孙德禄、钱有道、张硕也愣住了。顾怀甚至拿起自己面前那只粗瓷酒盅,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杯壁,语气竟带了几分安抚的意味:
“周县令,孙县丞,钱主簿,张典史,诸位,莫要如此惊惶。”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那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却让人无端感到一股寒意,比方才的怒色更甚。
“驿站之事,凶险诡谲,非比寻常。那些东西…力大无穷,爪牙带毒,不惧刀兵,更非寻常衙役、兵丁所能抵挡。此等天灾妖异骤临,莫说是你们这小小的县城,”顾怀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便是调来一支边军,仓促之下,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