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她将水盆放在架子上,声音平淡无波,“先行洗漱吧。周县令送了帖子来,言已在后堂略备薄酌,说是为你压惊。”
顾怀还有些恍惚,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然后下床洗漱。
冰冷的井水拍在脸上,带来一丝清醒。他看着铜盆中自己苍白的倒影,眼底的血丝尚未完全褪去,脖颈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在温水中隐隐作痛。
昨夜屋顶上那濒临失控的颤抖和体内狂暴的渴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漫上心头。
他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去想,换上周县令准备的另一套干净布衣。这行头虽不如锦衣卫的青绿锦绣服威武,倒也合身清爽。
一想到即将要面对周县令那张堆满谄笑眼底却深藏惊惶的脸,以及花厅内那桌冒着热气的“薄酌”,顾怀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驿站的血腥、尸潮的嘶吼、阿贵凝固的眼神……这些画面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冲散了任何进食的欲望,更别提什么虚与委蛇的应酬。
“我不去了罢。”顾怀声音干涩,带着不容置疑的烦躁,转身就想躺回床上,“没胃口。”
一只微凉却异常有力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他动弹不得。
姜不寒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侧,月白的裙裾在暮色中仿佛笼着一层寒烟。她认真的看着顾怀,目光平静但声音清泠如冰泉滴落玉盘:
“你必须去。德州驿站化为鬼蜮,上百条性命顷刻湮灭,此等骇人听闻之事,你身为亲历者、幸存者,更是执天子亲军驾帖的锦衣卫试百户,需亲自向本县父母官周文德陈明细节,此为职责所系,避无可避。”
她语速平稳,却字字千钧,不容置疑。
“更重要的是,武城乃南下运河重埠,亦是官道必经之地。今日你以此身份,于县衙后堂受主官宴请款待。此乃‘堂宴’,非公事于大堂,亦非私宴于内宅,正是县令待重要‘过客’或有求于人之礼,乃地方官场通例,尺度拿捏最是微妙。此事明日便会如柳絮飞遍各地,后日便能传至运河码头,乃至邻县。此乃‘虎皮’,一纸无形的告示,可震慑沿途宵小,省却无数麻烦,为后续行程铺平道路。须知,官场之上,名声与威仪,有时比刀更利。”
顾怀眉头紧锁,额角因压抑烦躁而隐隐作痛,低声道:“可我……我脑子还浑着,驿站那鬼东西的嚎叫还在耳朵里打转!我自复生后本来就记不到事情,连这县衙里谁是谁都分不清!那周县令旁边点头哈腰的是县丞还是师爷?万一露怯,岂不是更糟……”
姜不寒微微侧首,眸光流转,清冷的视线扫过顾怀困惑的脸,如同先生审视不开窍的学生。她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疏离:
“听好。大明一县之衙,宛若精密机括,各安其位。主官一人,掌印之尊,曰知县,正七品,如眼前这位周文德。其权柄甚重,一县之政令、赋税、刑名、教化、河工、仓廪,乃至祭祀,皆系于其一身,乃朝廷牧守一方之代表。”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几分,却更显锐利:
“其下,佐贰官二人:其一为县丞,正八品,佐理县事,分掌粮马、巡捕诸务,常在知县出缺或离任时代行其责,位在知县一人之下,众吏之上;其二为主簿,正九品,掌勾稽钱粮、户籍、文书簿籍、仓库锁钥,乃县衙钱粮文书之总汇。”
“再下,有首领官一人,曰典史。此人虽无品秩,不入流官之列,却是知县真正的心腹爪牙,掌缉捕盗贼、监查囚犯、维持街市治安、管理狱事。其权柄皆系于知县信任,故往往行事狠辣,以固其位,《大明会典》等虽不列其品,然地方志书记载,‘典史虽微,下辖皂隶、禁卒、弓兵,实为阖城缉奸之耳目,县令之股肱’,乃县衙行走于明暗之间的‘夜枭’。”
“至于三班六房,皆为吏员。六房对应朝廷六部,户房掌钱粮赋税,吏房掌本县吏员考绩升迁,礼房掌祭祀、科举、教化,兵房掌驿传、马政、民壮,刑房掌刑名诉讼、文牍,工房掌工程营造、水利。三班则为快、壮、皂三班衙役,行奔走、护卫、行刑、拘传之事。吏虽无品,然盘踞地方多年,熟知民情风物,更掌握文书勾当之实权,乃真正的地头之蛇。可驱策,莫轻辱,更需提防其阳奉阴违,暗通款曲。”
她一口气巴拉巴拉说完,厅内烛火摇曳。空气都仿佛凝滞,只有姜不寒清冷的声音余韵在回荡,将这武城县衙的权力结构与运行法则,赤裸裸地剖开在顾怀眼前。
顾怀听得头大如斗,一边只觉这小小的县衙,水比侯府还深。另一边也觉得自家这娘子的见闻着实惊人,简直就是大明百科全书。文武双全啊简直就是,若她是个男儿身恐怕假以时日必是一飞冲天。
顾怀此时又瞥了一眼花厅方向,疑惑道:“那为何不去城中酒楼?那里岂不更显声势?非要在这县衙后院,憋屈。”
姜不寒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目光如同看穿世事的琉璃:“你是锦衣卫。他周文德有几个胆子,敢带锦衣卫去市井酒楼招摇?《大明律·礼律》有‘官员不得于部民处聚饮’,更有‘交通外官’之忌,何况是招摇过市的厂卫!那叫‘市饮’,是自毁官箴、授人以柄。嫌自己官帽戴得太稳?还是嫌‘结交厂卫、图谋不轨’的弹劾奏章不够多?后院设宴,名为‘薄酌’,实为半公半私之‘延宾’。后衙待客,既可表敬重,又能掩耳目,免招非议,。虽然已是逾矩,却是他能拿出的最大‘诚意’与‘安全’。”
顾怀哑然。
这官场上请客吃饭也那么多规矩,弯弯绕绕,比恶鬼的利齿还让人心头发毛。
“走吧。”姜不寒收回按在他腕上的手,转身欲回西厢。
“等等!”顾怀下意识叫住她,“你…你不随我去?”顾怀一想到要单独面对那满桌油腻和周县令的谄笑,头皮就已经开始发麻了。
姜不寒脚步一顿,并未回头,清冷的背影在廊下灯笼的光晕中显得有些单薄,声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疏离:“妇道人家,岂可登席?女眷避而不见,是为常礼。公事宴饮,更无妇人登堂之理。官场酬酢,是你们男人的事。”
顾怀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他明白,这是规矩,也是姜不寒刻意维持的距离。
顾怀再次回到西厢,他对着铜镜,有些笨拙地整理着周县令提供的棉布直裰。这身衣服虽干净,却总觉得哪里不顺溜,领口也歪了。
这时一只素白的手忽然伸了过来,带着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他有些凌乱的鬓角,又灵巧地替他正了正衣领,抚平肩头细微的褶皱。动作轻柔、迅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流畅。
顾怀浑身一僵。
鼻端瞬间被那股熟悉的清冽如雪后寒梅的幽香萦绕。他下意识地低头,恰好对上姜不寒近在咫尺的侧颜。
昏黄的灯光下,她长睫低垂,专注的神情柔和了平日里那份冰霜般的锐利,白皙的肌肤仿佛上好的暖玉,细腻得看不见一丝毛孔。那专注为他整理仪容的模样,竟真透出几分……妻子般的温婉?
一股奇异的热流猛地窜上顾怀的心头,混杂着莫名的悸动和一丝不该有的遐思。他看得有些呆了,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就在这心神摇曳的瞬间!
“看够了吗?”清冷的声音如同冰锥,瞬间刺破那点旖旎的泡沫。
顾怀猛地回神,脸上腾地烧了起来,尴尬得无地自容:“我…好看嘛所以就…”
话音未落,他只觉小腿迎面骨骤然传来一阵剧痛!
“嗷——!”
姜不寒闪电般收回了踹出去的脚,面沉似水,眼神冷得能冻裂金石:“滚去赴宴!”
顾怀猝不及防,被这结结实实的一脚踹得一个趔趄,“噗通”一声,竟直接从西厢门槛摔了出去,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五体投地地趴在了小院冰冷的青石板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