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鹰嘴岩,是用拳头、汗水和血腥味一天天砸出来的。
冯原被分在巡山队,队长就是那个外号刀疤刘的刘三。
巡山,听着像游山玩水,实则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要探查官兵动向,要标记富商车队路线,要防备其他山头黑吃黑,更要提防密林深处随时可能窜出来的饿狼和熊瞎子。
第一次跟着出去,冯原就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弱肉强食”。
一个刚入伙没多久、饿得皮包骨的流民,因为太渴,没听命令擅自跑去山涧喝水,被刘三发现。
刘三二话没说,狞笑着上前,一脚狠狠踹在那流民的腰眼上。流民惨叫着滚下山坡,脑袋撞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当场就没了声息。
鲜血混着脑浆,在灰白的石头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红。
“都他妈给老子看清楚了!”刘三拎着滴血的刀,朝着噤若寒蝉的其他人咆哮,“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在这里,老子的话就是规矩!天王老子来了也改不了!”
没人敢吭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牙齿打颤的声音。冯原站在人群后面,低着头,掩在乱发下的眼神冷得像冰,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但他没有冲动。他沉默地跟着队伍,像一头隐忍的孤狼。
巡山时,他永远走在最不起眼的位置,耳朵却竖得像雷达,捕捉着刘三和几个老匪的每一句闲谈、每一个抱怨、每一次分赃不均的争吵。
他观察着地形,在粗糙的树皮或隐蔽的石缝里,用只有自己才懂的符号默默记录:哪条小路更隐蔽,哪个隘口适合埋伏,哪里水源干净,哪里是毒蛇窝……
回到窝棚,他成了最“勤快”的人。
主动替喝得烂醉的老匪刷洗油腻的饭盆,替巡夜的人顶班,甚至忍着恶心,帮受伤的土匪清理化脓的伤口——用的是他偷偷从附近采来的、有消炎作用的草药。
他做这些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那种近乎卑微的讨好笑容,嘴里说着“应该的”、“孝敬大哥”之类的套话。
渐渐地,一些不那么核心的土匪,看他的眼神少了几分纯粹的鄙夷,多了点“这小子还算识相”的漠然。
刘三骂他的次数也少了些,偶尔还会把啃剩的骨头丢给他。
机会,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悄然降临。
雷彪带着几个心腹去黑云岭主寨“述职”了,鹰嘴岩暂时由刘三主事。
刘三正为一件头疼事焦头烂额,没办法寨子里存粮快见底了。
前些天劫了一伙小商队,弄回来几口袋杂粮和一小包盐巴。
这点东西,几十号饿狼眼巴巴盯着,怎么分?
“妈的!一群饿死鬼托生的!”刘三烦躁地抓着他那几根稀疏的黄毛,在窝棚前走来走去,“按老规矩?拳头大的多拿?上次就为了半个饼子差点打出人命!按人头?那些新来的废物,屁功劳没有,凭啥吃白食?”
几个小头目蹲在旁边,也是一脸愁苦,七嘴八舌地吵嚷:
“三哥,我看还是老办法,比武!谁拳头硬谁先挑!”
“放屁!上次比武,瘸腿老赵被你的人打吐血,躺了三天,屁都没分到,现在还在棚子里哼哼呢!再这么搞,人心都散了!”
“那你说咋办?按人头分?那些巡山不出力的软蛋也能拿?老子不服!”
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一直缩在角落、仿佛不存在般的冯原,这时小心翼翼地挪了过来,脸上带着那种惯有的、人畜无害的谦卑笑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插入了争吵:“三…三爷,各位大哥,小的…小的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三正烦得要死,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有屁快放!放不出好屁老子抽你!”
“是是是!”冯原缩了缩脖子,陪着笑,“小的以前在老家,见过商号掌柜的分红…他们搞了个‘份子钱’的法子。小的想,咱们这次劫来的粮盐,能不能也弄个‘份子’?”
“份子?”刘三和其他人都是一愣,这个词对他们来说太新鲜。
“对对对,”冯原搓着手,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小人物献宝’式的精光,“就是把这次劫道的活儿,拆成几份。比如,探路的算一份功劳,埋伏的算一份功劳,动手抢的算一份功劳,最后搬东西回来的也算一份功劳。每份功劳,值多少‘份子’。然后看这次大伙儿都干了哪几样活儿,干了就记上。最后,按每个人手里的‘份子’总数来分东西!功劳大的多拿,功劳小的少拿,没出力的滚蛋!”
他语速不快,尽量用最直白的话解释着。
棚子前的争吵不知何时停了,所有人都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疑惑、思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
“比如,”冯原指着旁边一个叫“石头”的瘦高个,“石头哥腿脚快,这次探路探得准,记一份探路的份子。狗剩哥力气大,冲在前面抢东西最猛,记一份动手的份子。三爷您坐镇指挥,劳苦功高,自然要多记几份……”
他一个个点过去,把这次参与劫道的人干的活儿都掰扯了一遍,说得有鼻子有眼。
刘三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眼神闪烁不定。这法子…听着好像有点道理?至少比按人头或者光靠拳头公平点?而且,把他自己摆在“多记几份”的位置上,听着就舒服。
“那…那些巡山的、守家的呢?”一个小头目忍不住问,“他们没去劫道,就没份子?”
冯原立刻接口:“大哥问得好!守家的兄弟也辛苦,保住了咱们老窝,该记一份‘守寨’的份子!巡山的兄弟探明了路,下次劫道还用得上,功劳先记着,等下次劫了东西一起算!这叫…嗯…叫‘记功存着’!”
“记功存着?”众人咀嚼着这个词,眼睛慢慢亮了起来。这等于给了所有人一个盼头,只要干活,功劳就攒着,总有分东西的时候!这可比干瞪眼强多了!
刘三盯着冯原看了半晌,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嘿!冯二,你小子,果然是读过两天书的,肚子里还真有点花花肠子!行!就按你这个‘份子’的法子试试!”他一拍大腿,“去!找块平整点的树皮来!把你刚才说的,谁干了啥活儿,该记多少份子,都给老子清清楚楚地记上!老子倒要看看这法子灵不灵!”
“好嘞!三爷!”冯原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笑容,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算计。
他飞快地找来一块相对光滑的桦树皮,又寻了根烧黑的细木炭条,蹲在地上,开始写写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