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怀里揣着回家弄到的那百十来两银子和几片金叶子。
这点钱,在太平年月或许能当个富家翁,在这乱世,只够买条命,或者买条上山的路。
他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黑云岭。
那是附近几百里内最大的一股山匪盘踞之地,山高林密,地势险恶,官兵几次进剿都损兵折将,铩羽而归。
流民们口中,那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也是走投无路者最后的、最凶险的庇护所。
冯原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魔窟,一个起点。
他花了三天,像条泥鳅一样在流民堆和荒废的村落里钻营打听,终于摸清了黑云岭外围一个规模不大的“落脚点”,一个叫鹰嘴岩的地儿。
那里由一个绰号“疤脸刘”的小头目带着几十号人守着,主要是给山寨打前哨,也干些剪径劫道的勾当。
这日黄昏,残阳如血,给荒凉的山道镀上一层凄艳的金红。
冯原孤身一人,出现在鹰嘴岩下那条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隘口前。两边是陡峭如削的灰黑色石壁,上面光秃秃的,只有几丛枯黄的荆棘在风里抖索。
“站住!哪来的野狗,敢闯爷爷们的地盘?!”一声粗嘎的断喝从头顶传来。
冯原抬头,只见隘口上方一块凸出的鹰嘴状巨石上,探出两个脑袋。
一个满脸横肉,左眼到嘴角斜着一道狰狞的蜈蚣疤,正是外号疤脸刘的刘三。
另一个獐头鼠目,手里拎着一把豁了口的破刀,眼神滴溜溜乱转。
冯原立刻停步,脸上挤出混杂着恐惧和谄媚的笑容,双手高高举起,示意无害:“两位好汉爷爷!小的…小的冯二,从南边逃难来的,活不下去了!听说黑云岭的好汉们义薄云天,专收留咱这样的苦命人,特来投奔!求爷爷们给条活路!”
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把一个走投无路的流民演得入木三分。
“投奔?”疤脸刘嗤笑一声,唾沫星子差点喷下来,“爷爷们这儿是开善堂的?空着手就想上山?规矩懂不懂?”
“懂!懂!”冯原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三锭银子,在夕阳下闪着诱人的光,“小的…小的全部家当,孝敬两位爷爷和山上的大王!只求赏口饭吃!”
银子一露,隘口上两人的呼吸明显粗重了一下。
那獐头鼠目的汉子眼睛都直了。
疤脸刘眼中贪婪一闪,随即又换上凶狠:“哼,算你小子识相!等着!”
他朝下面努努嘴,“林老六,下去搜搜身!看看还有没有藏着掖着的!”
那个叫老六的獐头鼠目汉子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从隘口旁垂下一条粗麻绳,笨拙地滑了下来。
他落地后,警惕地瞪着冯原,晃了晃手里的破刀:“老实点!把衣服解开!包袱打开!”
冯原顺从地把身上那件破短褐解开,露出瘦削但筋骨结实的胸膛,又把怀里那个瘪瘪的包袱皮抖开,里面只有几块干硬的杂粮饼子。
老六凑上前,伸手就在冯原身上摸索,重点在腰腹、裤裆和鞋底。
粗糙油腻的手指带着一股汗酸的臭味。
冯原强忍着胃里的翻腾,脸上依旧是那副诚惶诚恐的表情。
“三哥,就这些破饼子和那三锭银子,这小子穷得叮当响!”老六摸完,抬头朝上面喊道,语气带着点失望。
“妈的,晦气!”疤脸刘骂了一句,显然对没能榨出更多油水不满,但看着那三锭银子的份上,还是挥了挥手,“行了,把银子拿上来,带他进来!是骡子是马,让大当家的瞧瞧!”
老六一把夺过冯原手里的银锭,然后递给刀疤刘,又推搡了他一把:“走!跟上!别耍花样!”
冯原默默的跟着两个土匪,心里不住的吐槽,真是个吃人的魔窟,要不是把银子和金叶子藏起来了,要不今天也会给搜刮去了。
隘口里面,是依着山势胡乱搭建的一片窝棚,用树枝、茅草和破席子搭成,歪歪扭扭,散发着汗臭、尿臊和食物腐烂的混合气味。
几十个形容枯槁、眼神或麻木或凶狠的汉子散落在各处,有的磨刀,有的擦拭着简陋的弓箭,有的围着篝火烤着不知名的肉块。
看到刀疤刘和老六押着冯原进来,一道道目光如同饿狼般扫射过来,带着审视、漠然和毫不掩饰的恶意。
冯原的心沉了沉。这里比他想象的更混乱、更原始、更危险。
但他脸上却堆起更加谦卑的笑容,对着那些投来的目光不住地点头哈腰,腰弯得更低了。
他被带到窝棚群中央最大的一间茅草棚子前。棚子门口挂着一张破烂的虎皮(大概是野猫皮充的),算是门帘。里面传出粗豪的笑骂声和浓烈的酒气。
刀疤刘掀开“虎皮”,朝里面喊道:“彪哥!逮着个肥羊…呃,新投奔的!带了点孝敬!”说着把怀里的银锭掏出来递了进去。
里面的笑声停了。
一个洪钟般、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响起:“哦?带进来看看!”
冯原被推了进去。棚子里光线昏暗,烟雾缭绕。
一个袒胸露乳、胸口长满黑毛的彪形大汉踞坐在一张铺着兽皮的木桩子上,满脸络腮胡子,手里抓着一个硕大的酒碗,正是黑云岭鹰嘴岩哨点的头领,绰号“大黑熊”。
他旁边还歪坐着几个同样粗豪的汉子,都醉眼朦胧地看着进来的冯原。
雷彪掂了掂手里的银锭,又撩起眼皮打量了一下冯原瘦小的身板,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就这点?看着像个没卵子的书生!能干啥?喂狼都嫌肉少!”
哄笑声顿时在棚子里响起。
冯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腾的怒意和杀机,脸上却瞬间切换成一种极度的、仿佛被吓破胆的恐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大当家的!小的…小的读过几天书,会算账!会…会看风水!还能…还能给兄弟们讲古解闷儿,甚至小的也会做点工匠活儿,若是木工什么的,小的也会干!求…求大当家收留!小的…小的愿意做牛做马!”
他一边说,一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额头重重地撞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棚子里的哄笑声更大了。
“哈哈哈,算账?看风水?讲古?彪哥,咱这寨子啥时候改行当铺了?”
“就是!这小鸡崽儿,怕是连只鸡都不敢杀吧?”
“不如让他给咱唱个小曲儿?哈哈哈!”
“大当家的,这货说自己会木工啊,不对,看着他是个书生啊!”
“也许他爹是木工,养出了个童生呢......”
雷彪也被逗乐了,灌了一大口酒,粗声粗气地说:“行!算你小子会来事儿!看你还有点眼力见儿,又带了孝敬,先留下!去,外面找个地方窝着!明天跟着刘三他们去巡山!要是腿软跑不动,或者敢耍滑头……”
他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上的酒碗乱跳,“老子就把你剁了喂狗!”
“谢大当家!谢大当家收留!小的…小的万死不辞!”冯原如蒙大赦,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这才在满棚的嘲笑声中,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额头上沾满了泥土,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寒潭。
他找到了一个靠近窝棚边缘、最不起眼、最漏风的角落,蜷缩着坐下。
四周是粗野的呼噜声、磨牙声和梦呓。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精、汗臭和绝望的气息。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呼吸平稳。
脑海中,前世实验室里的精密图纸、冰冷的机械模型、高效的管理流程,如同走马灯般闪过,与眼前这混乱、原始、血腥的土匪窝形成了荒诞而尖锐的对比。
“流水线…标准化…KPI考核…”几个冰冷的现代词汇在他舌尖无声滚动。他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
很好。就从这鹰嘴岩开始。把这群散沙般的乌合之众,变成一把真正锋利的、受他掌控的刀。
第一步,活下去。
第二步,爬上去。
第三步,让这刀,指向所有该指向的地方!
夜色更深,山风呜咽,如同鬼哭。
冯原裹紧了身上单薄的破衣,在寒意和嘈杂中,像一块沉默的石头,等待着属于他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