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冯原如同真正的幽灵,沉默地在宅子里游荡。
他动作僵硬地清理掉自己爬出坟墓时留下的泥泞污迹,换上仅存的几件半旧布衣。
他翻箱倒柜,将能变卖的东西:几件半旧的家具、母亲留下的几件还算体面的首饰、一些零散的书籍字画一一清点出来,堆在堂屋角落。
甚至他还在碗橱里寻到了爹娘的一点私房钱,大约百十来两碎银子和几片金叶子。
他不再出门,每日只靠之前存下的干粮度日,像一个真正的守墓人,看守着自己生前最后一点残骸。
消息,却像长了翅膀的毒虫,在小小的县城里飞速蔓延、发酵。
“听说了吗?冯家那个冤死鬼冯渊…他…他爬回来了!”
“真的假的?他不是被薛霸王勒死了吗?”
“千真万确!冯二太爷亲眼所见!满身是泥,脖子上那道勒痕紫得发黑!活脱脱一个从坟里爬出来的厉鬼!”
“哎呀!这…这莫不是尸变了?怨气冲天,要回来索命啊!”
“可不是!听说冯二太爷回去就吓病了,嘴里胡话连篇,说什么冯渊要拉他下地狱呢!”
流言在茶馆酒肆、街头巷尾疯狂滋长,添油加醋,越传越邪乎。
冯原的形象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从可怜的冤死鬼迅速变成了青面獠牙、浑身滴着尸水的索命恶鬼。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冯原对此置若罔闻。他找到了一个信誉尚可的小牙行掌柜,一个胆大心细、在本地有些门路的中年人。
那掌柜姓陈,起初听闻是冯原,也是吓得脸色发白,但看着冯原虽然面色青白、气息阴冷,却条理清晰地拿出房契地契,言谈举止也分明是个活人,又经不住低价诱惑,最终硬着头皮接下了这桩生意。
陈掌柜办事麻利,很快便寻好了买家——一个急着在县城落脚的外地行商。
价格压得极低,几乎是半卖半送,冯原毫不在意,只求速速交割。
交割的日子,定在了暮色四合时分。
夕阳如血,沉沉地坠在西天,将冯宅斑驳的院墙染上一层不祥的暗红。
陈掌柜引着那位行商,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提着灯笼,踩着长长的影子,小心翼翼地来到冯宅大门外。
然而,大门紧闭的冯宅前,气氛却异乎寻常。
不知何时,巷口已经聚集起了一小撮人,三三两两,探头探脑,交头接耳。他们的脸上混杂着恐惧、厌恶和一种病态的好奇。
为首的,赫然是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闪烁着怨毒与狠厉的冯二太爷冯瑞!
他身边簇拥着几个冯家族人,还有几个被煽动起来的、手持棍棒的街坊混混。
“来了!就是他们!要买这凶宅!”冯瑞看见陈掌柜一行,立刻尖着嗓子叫起来,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变形,“你们好大的胆子!敢跟厉鬼做买卖!那冯渊是尸变还魂!浑身尸臭!靠近了都要折寿!他盘踞在这宅子里,就是要吸活人的阳气!你们买了这宅子,是想全家死绝吗?!”
“对!不能卖!这是凶宅!厉鬼宅!”旁边一个冯家族人立刻帮腔,挥舞着手臂,“冯渊死得不甘心,怨气冲天!他这是要找替死鬼啊!”
“滚出来!冯渊!你这祸害!滚出我们步阳城!”一个被煽动的混混举着棍子,色厉内荏地朝着大门吼叫。
人群被这番言语煽动,恐惧迅速转化为一种盲目的、排外的暴戾情绪。
嗡嗡的议论声变成了愤怒的指责和驱赶的呼喊。有人开始捡拾地上的石块土块。
陈掌柜和那行商脸色煞白,连连后退,伙计手中的灯笼都吓得掉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从里面被缓缓拉开了。
冯原的身影出现在门内。他没有看门外喧嚣的人群,甚至没有看陈掌柜和行商一眼。
他身上穿着那件半旧的青布直裰,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他一手提着一个不大的粗布包袱,里面是他仅剩的几件衣物和那本翻得卷了边的《水浒》。
另一只手里,赫然提着一把磨得雪亮的柴刀,刀锋在残阳余光里反射出刺眼的寒芒。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脸。
惨白,毫无血色,颈间那道紫黑色的勒痕在暮色中如同一条狰狞的毒蛇。他嘴角挂着一丝极其诡异的、冰冷的笑意,目光缓缓扫过门外那一张张或惊恐、或厌恶、或暴怒的脸,最后,落在了冯瑞那张因惊惧而扭曲的胖脸上。
那眼神,如同深潭寒冰,没有丝毫活人的温度。
门外嘈杂的叫骂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瞬间哑了。所有人都被他这副模样和他手中的刀震慑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连冯瑞的叫嚣都卡在了喉咙里。
冯原的目光越过人群,投向院中角落。那里堆着他清点出来准备舍弃的杂物。
他拖着脚步,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弯腰拾起一盏被遗弃在那里的、只剩半盏灯油的油灯。他取下灯罩,手指捻起那微微摇曳的灯芯。
他提着那盏油灯,一步一步,走向堂屋。步伐依旧拖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冯原走进了光线最为昏暗的堂屋深处。他背对着大门,在那供奉着冯家祖宗牌位的条案前停住。
牌位在昏暗中模糊不清,如同一个个沉默的幽灵。
他缓缓抬起手,将手中那点微弱的火苗,凑近了条案上垂落下来的、早已积满灰尘的破旧帐幔。
“嗤啦…..”
一点橘红的火星猛地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布料,瞬间蔓延开来!
火苗如同挣脱束缚的妖魔,欢快地向上窜起,迅速点燃了木质的条案,吞噬着朽木,发出噼啪的爆响!
火光骤然升腾!橘红色的烈焰带着滚滚黑烟,瞬间撕裂了室内的昏暗,将冯原提刀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熊熊燃烧的墙壁上。那影子被拉得巨大、扭曲,如同从地狱烈焰中爬出的魔神,手中长刀寒芒闪烁!
“啊——!他放火了!他放火烧屋了!”门外的人群爆发出惊恐的尖叫,混乱瞬间升级!有人想冲进去救火,却被那凶猛的火焰和门内提刀而立、被火光映照得如同厉鬼的身影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
陈掌柜和那行商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哪还顾得上什么买卖,连滚爬爬地逃向巷口。
冯原就在这冲天而起的烈焰中心,缓缓转过身。浓烟开始弥漫,火舌舔舐着房梁,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炽热的空气扭曲了他的面容,只有那双眼睛,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寒星。
他提着刀,一步步走出开始崩塌的堂屋门槛,站在了台阶之上。灼人的热浪卷起他的衣袂和发丝。
他无视身后迅速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焰,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再次精准地刺向人群最前面、那张因极度恐惧和难以置信而扭曲变形的胖脸:冯瑞。
冯原咧开嘴,那沾着烟灰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混合着极致嘲讽与冰冷杀意的笑容。
嘶哑的声音穿透了火焰燃烧的爆裂声和人群的惊叫,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带着来自地狱的回响:
“阴曹地府…静候诸位…清算旧账!”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根燃烧的横梁带着惊天动地的巨响,在他身后轰然塌落!火星如烟花般爆溅开来!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尖叫声、哭喊声、推搡踩踏声混成一片,什么凶宅、什么厉鬼、什么贪婪,在真正的毁灭烈焰面前都化作了最原始的求生恐惧。
所有人,包括冯瑞,都如同被火烧了屁股的野兽,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连滚爬爬、哭爹喊娘地向着巷口疯狂逃窜。
冯原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在烈火中扭曲崩塌、埋葬了他过去一切的家园。
火光映红了他冰冷的眼眸,却再也点不燃其中一丝温度。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提着刀,背着小小的包袱,大步流星,向着与人群溃逃相反的方向,县城之外,那黑沉沉如同巨兽蛰伏的连绵山影之地决绝地走去。
身影很快被升腾的浓烟和渐深的暮色吞没,只留下身后一片冲天的火光,将半个县城染得如同白昼,也染得如同血海。
那烈焰燃烧的噼啪声,仿佛是他对这污浊人间最冰冷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