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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抬起沾满泥污的手,不是去碰触老人,而是指向自己脖颈上那道狰狞的勒痕,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

“忠伯…”冯原的声音依旧嘶哑难辨,却刻意放缓放轻了些,试图压下那股冰冷的气息,“…是我。我…没死透。阎王…不收。又…爬回来了。”

他艰难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从冰冷的肺腑里硬挤出来。

冯忠的目光死死盯住那道紫痕,又缓缓移到冯原泥污覆盖却依稀可辨的脸上。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神智。

他牙齿咯咯打战,身体抖得几乎站不住:“真…真是少爷?您…您这是…还…还阳了?”

冯原缓缓点了点头,动作依旧僵硬:“嗯。我从坟里…爬出来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也似乎在斟酌词句,“这身子…是热的。心…还在跳。只是…死过一回,沾了…阴气,不人不鬼。”

他缓缓伸出手,那只手同样沾满污泥,指甲缝里全是黑土,但指节分明,确乎是活人的手。他轻轻握住了冯忠枯瘦如柴、冰冷颤抖的手腕。

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意,透过冰冷的泥污传递过来。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点暖意,如同黑暗深渊里骤然投入的一颗火种,瞬间点燃了冯忠濒临崩溃的神智。

老人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电流击中。

他猛地反手死死抓住冯原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冯原的脸,从泥污中辨认着熟悉的轮廓,从嘶哑的嗓音里捕捉着往昔的声调。

恐惧的坚冰骤然碎裂,被更汹涌、更滚烫的洪流冲垮。那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劫后余生的悲恸,是积压了太多天的绝望、委屈和忠诚,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少爷啊——!”冯忠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哭声嘶哑苍老,饱含着无尽的心酸和难以言喻的激动。他再也支撑不住,枯瘦的身体顺着门板滑落,“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他双手死死抱着冯原同样冰冷的腿,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嵌进去,额头抵在冯原沾满泥浆的衣摆上,放声恸哭。

“我的少爷啊…您受苦了…您受了大罪了哇!老奴…老奴没用…守不住您的家业…差点…差点就让那些豺狼叼了去啊!”老人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声断断续续,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和喘息,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滚烫浑浊的老泪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冯原冰冷的裤管。

冯原僵硬地站着,任由老人抱着自己的腿哀恸。

他冰冷的身体感受不到那泪水的温度,但胸膛里那颗沉寂的心脏,却被这滚烫的忠诚狠狠灼痛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同样沾满泥污的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老人剧烈颤抖、瘦骨嶙峋的背上。

一下,又一下,生涩地拍打着。

这迟来的、生硬的安抚,却让冯忠哭得更加难以自抑。他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担忧、委屈和失而复得的狂喜,都在这痛哭中倾泻殆尽。

许久,久到油灯的光焰似乎都因这悲声而摇曳黯淡,冯忠的哭声才渐渐低弱下去,变成了压抑的抽噎。他依旧跪着,抱着冯原的腿,只是不再那么用力,身体仍在微微颤抖。

冯原慢慢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老人平齐。

他从怀里摸索着——那动作依旧带着一种死尸般的僵滞——掏出一个沉甸甸、沾着泥水的粗布钱袋。

这是他爬出坟墓时,唯一贴身带着的,里面是他仅存的、未被薛蟠夺走或散尽的一点碎银和铜钱。

“忠伯…”冯原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您听我说。”

冯忠抬起涕泪纵横、苍老疲惫的脸,浑浊的眼睛里还带着泪光,却充满了全然的信任和依赖,望着他死而复生的少爷。

“这冯家…待不下去了。”冯原一字一顿,说得很慢,很清晰,“薛蟠…不会放过我第二次。那些族亲…更如豺狼。我…必须走。”

“走?”冯忠猛地一颤,急切地抓住冯原的手腕,“少爷!老奴跟您走!您去哪儿,老奴就跟到哪儿!刀山火海,老奴也伺候您!”

冯原缓缓地、却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他掰开老人枯瘦的手指,将那沉甸甸的钱袋,不容拒绝地、重重地塞进冯忠颤抖冰冷的手心里。

“您老不能…跟着我。”冯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我…要去的地方,是…黑云岭。”

黑云岭!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冯忠耳边炸响。

那是官府榜文上挂了号的悍匪窝!是杀人越货、刀头舔血的绝地!老人瞬间面无血色,惊骇欲绝地看着冯原:“少…少爷!您…您要落草为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那是…那是死路啊!”

“死路?”冯原嘴角极其僵硬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弧度,眼中却是一片冰封的死寂,毫无波澜,“我冯原…早就死在薛蟠的绳子底下了。如今爬出来的,不过是…一缕不甘心的怨魂罢了。”

他的目光落在冯忠紧握着钱袋的手上,那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毕露,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跟着我…”冯原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只有血路。无休无止的血…不是你杀别人…就是…别人杀你。你…受不住的。”

他顿了顿,看着老人眼中瞬间涌起的巨大恐惧和茫然,语气放得更缓,却也更沉:“拿着…这些银子。找个…安稳的小地方…置两亩薄田…或是…做点小营生。安安稳稳…把剩下的日子…过完。这…才是我…对你…最后的交代。”

冯忠捧着那沉甸甸的钱袋,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银子冰冷的触感透过粗布传来,却烫得他心口剧痛。他看着少爷那双深陷在泥污中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一种看透一切、再无生趣的冰冷。

那眼神比任何厉声呵斥都更具力量,瞬间击溃了老人所有追随的勇气和坚持。

“少爷…”冯忠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泪再次无声地汹涌而出,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钱袋上,“老奴…老奴…舍不得您啊…”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最朴素的五个字,道尽了主仆一世的情分和不甘。

冯原缓缓站起身,不再看老人绝望的脸。

他转过身,拖着依旧沉重的脚步,走向内室。背影在昏暗摇曳的油灯下拉得很长,孤绝而冰冷,仿佛彻底融入了这宅邸的阴影之中。

“忠伯,你天亮前…就走吧。”嘶哑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判决,“记得关好…大门,若是我侥幸不死,也许你我还有再见之日……”

冯忠跪在冰冷的地上,抱着那袋冰冷的银子,对着少爷消失的背影,深深、深深地俯下了佝偻的脊背。

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地面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老仆终究在天光破晓前,悄然离开了这座承载了太多悲凉和算计的冯宅。

他一步三回头,最终消失在灰蒙蒙的街巷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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