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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静王水溶端坐在上首的紫檀雕螭纹圈椅里。

一身天水碧的云锦常服,玉带束腰,更衬得他面如冠玉,风姿清雅。

他微微垂着眼,修长白皙的手指正轻轻捻着一串温润剔透的羊脂玉佛珠,姿态是惯常的从容不迫。

澄心堂内冰盆散着幽幽凉气,沉水香在错金博山炉里丝丝缕缕地升腾,将血腥味勉强压下去几分。

侍立两侧的王府内侍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泥塑木雕。

水溶的目光,终于从那件刺目的血衣上缓缓抬起,落在堂下形容枯槁、涕泪横流的薛姨妈身上。

那目光温煦依旧,如同三月春阳拂过新柳,可深处却似冻着万载玄冰,一丝暖意也无。

“薛太太节哀,”他的声音清朗平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悯,“薛松世侄英年折戟,实乃朝廷之失,亦是我等同侪之痛。黑云岭贼寇凶顽至此,确出人意料。”

他顿了顿,指尖的玉珠捻动稍快了一分,“只是…本王听闻,那黑云岭盘踞多年,不过是一群啸聚山林的草莽,此番何以能设下如此毒计,竟令应天府的官军精锐全军尽墨?其中…可有何蹊跷?”

薛姨妈哭声稍窒,抬起红肿的眼,茫然地摇头,随即又似抓住救命稻草般急急道:“蹊跷!定有蹊跷!王爷明鉴!那黑云岭新近得了一个妖人做军师!那妖人…那妖人诡计多端,用些闻所未闻的妖法邪器…松儿他们中了埋伏,箭矢如雨,还…还有地火喷发,毒烟弥漫…官兵们死得惨啊!”她语无伦次,眼中全是那炼狱般的景象带来的惊怖。

“妖人军师?”水溶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像平静湖面掠过一丝微风,“可知其姓名来历?”

“听…听逃回来的零星残兵说,”薛姨妈努力回忆着,声音发颤,“那贼首雷彪叫他…叫他‘冯先生’!对,是姓冯!好像…好像叫冯渊!”

“冯渊?”水溶捻动佛珠的手指蓦地停住。

澄心堂内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连薛姨妈粗重的抽泣声都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名字吸走了几分。

冰盆里冰块融化的轻微“咔嚓”声,香炉里香灰坠落的簌簌声,此刻都清晰可闻。

水溶脸上的温润平和,仿佛名贵的薄胎瓷釉裂开了一道细纹。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堂外庭院中几竿被日头晒得有些蔫了的翠竹,眼神深不见底,方才那丝悲悯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锐利与探究,仿佛幽潭深处骤然亮起的寒芒。

那名字,带着某种陈腐却未散尽的霉味,不合时宜地撞入了这锦绣堆砌的王府核心。

侍立在旁的心腹长史官垂下的眼睑猛地一颤,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家王爷瞬间凝固的侧脸。

薛姨妈也愣住了,被这突如其来的名字和王爷瞬间的失态惊得忘记了哭泣,茫然地张着嘴,泪珠挂在腮边。

水溶缓缓转回头,脸上那丝裂纹般的异样已迅速弥合,恢复了惯常的温雅,只是眼底深处那点寒光,却如冰针般凝而不散。

他并未再看薛姨妈,只是对着侍立的长史官,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薛家遭此大难,我等同气连枝,岂能坐视?传本王谕令,着王府典仪,备上等奠仪,亲送至薛府,代本王致祭薛松世侄。”

他指尖在紫檀椅扶手上轻轻一叩,发出沉稳的轻响,“再以本王名义,即刻行文应天府、五城兵马司并京营节度使衙门,严令其整饬部属,详查黑云岭贼情,务必将此股凶顽,尽早剪除,以靖地方,以慰忠魂。至于那‘冯先生’…着意细查根底,速速报来。”

“是,王爷!”长史官躬身应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薛姨妈这才如梦初醒,巨大的感激瞬间淹没了她,她再次重重叩头,额头在金砖上碰出青紫:“谢王爷!谢王爷大恩大德!薛家满门,永感王爷恩情!”

水溶微微抬手虚扶,语气温和依旧:“薛太太言重了。四王八公,休戚与共。薛家之事,便是本王之事。薛松贤侄既已殉职,本王会上奏朝廷,恩荫薛蝌为巡防营副尉之职........请先回府,好生将息,静候佳音便是。”

他目光掠过条案上那刺目的血衣锦匣,温润的眸子里,一丝冰冷的暗流无声涌动。

荣国府西路院,贾政的外书房“梦坡斋”内,门窗紧闭,隔绝了午后恼人的蝉噪。

然而沉闷的空气里,却浮动着另一种更令人窒息的不安。

贾政背着手,在铺着寸厚青砖的地面上来回踱步。

他身上那件半旧的湖蓝色直裰,下摆随着他急促的步子来回扫动,额角一层细密的汗珠,也不知是闷热所致,还是心中焦灼蒸腾而出。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封书信,正是王家那边紧急送来的,详述了薛家惨败、薛松阵亡以及北静王府反应的密报。那薄薄的几页纸,此刻却重逾千钧。

“荒谬!简直是荒谬绝伦!”贾政猛地停住脚步,将手中信纸拍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紫毫笔一阵轻颤,砚台里的墨汁也漾起波纹。

他脸上惯常的端方持重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读书人面对野蛮暴力时特有的惊惶与愤怒,“区区山贼!啸聚亡命之徒!竟…竟能屠戮衙役官差!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那应天府的兵都是纸糊泥捏的不成?”

他声音发颤,手指点着信纸,“看看!看看!连北静王爷都惊动了!这…这成何体统!简直是在打我们这些勋戚世家的脸面!”

他越想越是心惊肉跳。

薛家虽非顶尖门户,但也是金陵巨富,与他们贾、史、王三家联络有亲,一荣俱荣。

如今薛家遭此奇耻大辱,子弟血染山林,连北静王都不得不亲自出面干预,这无异于在整个“四王八公”的锦绣屏风上,泼了一大团刺目污秽的狗血!

这屏风若倒下一面,谁又能独善其身?

贾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仿佛看到那黑云岭的滚滚狼烟,正朝着这雕梁画栋的荣国府弥漫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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