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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息怒。”坐在下首黄花梨木圈椅里的王夫人,声音平缓地响起,带着一种惯有的、仿佛浸透了檀香的沉静。

她手中一串油润的伽楠香木佛珠,正被几根保养得宜的手指飞快地捻动着,颗颗圆珠在她指间发出轻微而急促的摩擦声,与她平静的面容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薛家遭此横祸,着实令人痛心。松哥儿那孩子,也是可惜了。”她微微叹息,语调带着悲悯,眼神却沉静如古井,“只是,事已至此,光急也无用。北静王爷既已发话,想必自有雷霆手段料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山匪。眼下要紧的,倒是我们自家。”

她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焦躁的贾政:“老爷细想想,那薛家信中提到的那个贼军师…叫什么来着?冯渊?”

贾政一怔,随即皱眉道:“正是此贼!妖言惑众,助纣为虐!此獠不除,定是心腹大患!”

“冯渊…”王夫人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阴霾,如同古井深处悄然游过一条冰冷的蛇。这个名字,勾起了某些久远而令人不快的记忆碎片。她捻动佛珠的速度又快了几分,几乎带起风。“此人名字,妾身听着…倒有几分耳熟。似乎…早些时间金陵那边,确有个被薛家旁支打死的拐子案苦主,也叫冯渊?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破落户罢了。”

她微微摇头,仿佛要驱散这无关紧要的联想,语气却愈发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无论他是人是鬼,是旧魂还是新孽,此等搅乱纲常、祸害勋贵的妖孽,断断留他不得!北静王爷既要剿匪,我们贾家自当全力襄赞。老爷不妨即刻修书,一则深切慰问薛家妹妹,二则…向王子腾大哥处表明心迹,我贾家愿倾力相助,无论是钱粮调度,还是京中人脉打点,务求此役,将那黑云岭彻底荡平,将那妖孽冯渊,挫骨扬灰,以儆效尤!绝不能再容这等魑魅魍魉,乱了这朗朗乾坤!”

她最后几个字说得斩钉截铁,捻着佛珠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那串油润的伽楠木佛珠,在她手中仿佛化作了一柄无形的降魔杵,誓要将那胆敢冒犯勋贵门楣的“妖孽”彻底碾碎。

贾政被妻子这番冷静狠绝的话语一震,心头的惊惶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和依附的方向。他用力点头,眼中也燃起一股夹杂着恐惧的戾气:“夫人所言极是!此等大患,必须根除!我这就写信!”他快步走向书案,铺开薛涛笺,提起笔,手却因激动而微微发抖,一滴浓墨滴落在洁白的纸面上,迅速洇开一团不祥的污迹。

长安城的黄昏,白日里令人窒息的暑气稍稍退去。然而,一股无形的、更加灼热的暗流,却在勋贵门阀的深宅大院与市井坊间的茶寮酒肆之间,汹涌地传递着。

“听说了吗?了不得的大事!应天府薛家的少爷,带着好几百号人马去剿黑云岭的匪,结果…嗨!让人包了饺子,一个都没囫囵个儿地回来!”西城根脚一处拥挤嘈杂的茶棚里,一个挑着剃头担子的汉子压低了嗓门,眼中闪烁着既惊惧又带着点隐秘兴奋的光。

旁边一个穿着半旧绸衫、像是落魄账房先生模样的人立刻凑过来,神秘兮兮地接口:“何止!听说惨着呢!薛家那位小爷,尸首都寻不囫囵!血糊淋剌的战袍都送到北静王府去了!啧啧,那可是王爷的门槛啊!沾了血污秽气的东西,也敢往里送?薛家这是真急眼了!”

“北静王?”一个蹲在条凳上捧着粗瓷大碗喝茶的傻大个瞪大了眼,“乖乖!连王爷都惊动了?那黑云岭的土匪是要翻天啊!”

“翻天?”剃头匠嗤笑一声,带着点市井小民对权贵隐秘的幸灾乐祸,“翻不了天!没听说吗?四王八公那都是连在一根绳上的!薛家吃了这么大亏,北静王能不管?贾家、王家、史家,能袖手旁观?等着瞧吧,这长安城的天,怕是要变了颜色喽!”

“变天?”账房先生捋着稀疏的胡子,若有所思,声音压得更低,“我倒是听衙门里一个远房亲戚酒后吐露,说那黑云岭里新来了个了不得的军师,姓冯!手段通天!官兵怎么败的?嘿,人家早算准了!用的家伙什,听说都不是凡间物事!薛家少爷,就是着了那姓冯的道儿!”

“姓冯?冯渊?”傻大个茫然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只觉得陌生。

“管他姓冯姓马!”剃头匠一挥手,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能让薛家栽这么大跟头,能让北静王都皱眉头,能让那几家顶了天的豪门都坐不稳当的,那就是个人物!这长安城的水,深着呐!咱们呐,擎等着看大戏吧!”

流言如同带着倒刺的藤蔓,借着晚风,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疯狂滋长攀爬。

薛松的惨死被描绘得愈发血腥离奇,北静王府门前那件血衣的细节被添油加醋,四王八公同气连枝的反应被反复揣测,而那个神秘莫测、似乎拥有“妖法”的黑云岭军师“冯先生”,则成了所有流言漩涡中最诡谲、最引人遐想的中心。

他的名字,被恐惧、好奇、憎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隐秘期待反复咀嚼,在无数张翕动的嘴唇间传递,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扩散,终将撼动某些看似坚不可摧的东西。

暮色四合,北静王府那巍峨的朱红大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澄心堂内,水溶并未如往常般焚香抚琴。

他独自一人,负手立于临湖的雕花长窗前。窗外,暮色中的太液池水波不兴,倒映着天际最后一抹残霞,红得如同凝固的血。他手中,不再捻动佛珠,而是捏着一份墨迹犹新的密报,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关于“冯渊”的初步查探,语焉不详,却指向金陵那个早已被尘封的旧案。

“冯渊…冯渊…”水溶低低念着这个名字,温润如玉的面容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残霞的血色映入他深不见底的眸中,仿佛点燃了两簇幽冷的火。

他望着窗外死水般的太液池,唇边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无声自语,带着一种掌控者被打扰后的危险气息:

“大风,要起了,只是不知道这风是好风还是妖风啊。”

那声音轻如叹息,却仿佛带着金铁摩擦的寒意,沉沉地坠入这华美王府死寂的暮色里。

长安城勋贵们赖以维系尊荣与权力的华丽丝帛,已然被黑云岭的利爪撕开了一道无法忽视的裂口。

裂口之后,是深不可测的幽暗,以及一场必将席卷而来的、裹挟着血与火的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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