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熏坊,礼部官邸
众人刚刚结束一场,关乎天家体统的激烈讨论——新帝生母刘氏的尊号谥议,终于尘埃落定。
几位参与此事的礼部官员,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有人甚至下意识地掏出汗巾,擦拭着额角的冷汗。
此事关乎新帝颜面与孝道人伦,分量之重,足以让人夜不能寐!
本朝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礼仪之争”,便是前车之鉴!
嘉靖帝以小宗入继大统,与今日情形何其相似?
今时虽不至那般惨烈,但是一个不慎,触怒新君,后果不堪设想!
温体仁,这位以“清廉”闻名,深谙权术的礼部右侍郎,却敏锐地嗅到了新朝伊始,权力真空的气息。
机会稍纵即逝!散值后,他立刻邀上心腹好友薛国观,匆匆赶往自己位于黄华坊的府邸。
黄华坊,温府
“温大人!每次踏入贵府,下官都怀疑是不是误入了哪位百姓家中,而非堂堂礼部侍郎的府邸啊!”
薛国观一迈进温府那扇显得颇为寒酸的大门,便忍不住揶揄道。
只见庭院之中,枯枝败叶堆积,只有步入略显破败的厅堂,墙上几幅崭新的名家字画,才透出几分主人的身份。
温体仁闻言,脸上毫无愠色,反而露出习以为常的模样,他与薛国观相交莫逆,深知其秉性:
“薛大人你就不要取笑了。房屋虽然简陋,但是能遮风避雨足矣。今日请你来,是有要事相商。”他挥手屏退奉茶的老仆。
薛国观见温体仁神色郑重,也收起了玩笑之心,正襟危坐,眼神带着探询:“哦?莫非今日朝会,体仁兄有什么独到见解?”
温体仁注视着薛国观,心中微叹:这位好友,对于朝局风向的嗅觉,终究是迟缓了些。
他端起粗瓷茶盏,轻呷一口,缓缓道:“今日朝会波澜起伏,先是兵部阎尚书奏报林丹汗之事,陛下却留中不发,更当廷质疑内阁票拟…”
他刻意停顿,目光如炬,“非同小可!”
薛国观凝神回忆,眉头渐渐蹙起:“不错。‘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纵然再是懈怠的君主,对于这种军情也绝不敢轻忽,更何况新帝登基,锐气正盛?”
“所以,陛下此举,绝非对具体军务不满,而是对内阁!”
温体仁声音压得更低,“内阁四人,后来李阁老所言,一定是内阁公决。陛下却将其打回,让他们重议,此乃敲山震虎!是在向内阁,乃至整个朝堂…”
薛国观后背竟渗出些微凉意:“那选妃与为圣母上尊号二事,我等该如何应对?”
温体仁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沉吟片刻道:“这两件事,礼部条陈既定,便按部就班呈上。我们只要观察陛下反应。是接受礼部条陈,还是留中不发?还是另有批驳?最重要的是陛下的态度,此刻切忌妄动!”
薛国观捻着胡须,沉吟良久,缓缓点头:“体仁兄所言极是。新皇初登大宝,行事之风与先帝倚重魏阉不同。”
“正是此理。”温体仁喟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先帝在时,朝堂之上,谁敢直撄魏忠贤之锋?无不三缄其口。如今新皇登基,气象为之一变。然…”
温体仁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幽深,“混乱将至,我们更需要谨慎行事,以免还未得其利,反遭其殃!”
薛国观最后压低声音问道:“那…我们是否也当顺应时势,上折弹劾魏忠贤?以表心迹?”
“不可!”温体仁断然摇头,目光如电的看向薛国观,
“乾坤未定,圣意难测!陛下对魏阉及其党羽究竟是何态度?是欲除之而后快?还是为稳定朝局缓缓图之?尚未明朗!此时贸然上折,非但无功,反可能引火烧身,成为众矢之的!绝非明智之举!”
薛国观闻言,心中那点跃跃欲试的火苗顿时熄灭:“那我等就只能坐观其变?”
“坐观其变?”温体仁嘴角忽然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眼中精光暴射,
“薛大人,你难道没察觉?陛下今日在朝堂之上,对‘礼仪’二字,格外着意!”
“何意?”薛国观不解道。
“我等上奏陛下请开经筵,陛下绝对会准奏!”温体仁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兴奋,
“这正是我等礼部用武之地!若能在经筵之事上,为陛下分忧解难,做得周全漂亮,令圣心大悦,何愁不能新朝之中,占据一席之地?!”
“这?!”薛国观被温体仁这石破天惊的思路震得一时语塞。
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位面容清癯、衣着朴素却目光如炬的同僚,脸上浮现出由衷的钦佩之色。
他捻着胡须的手停在半空,心中暗叹:好一个温体仁!这洞察圣心、另辟蹊径的功夫,当真了得!
夜色如墨,笼罩着整个京师。
今日朝会的风波余波未了,倒魏的苗头已如野火燎原,在京师的各个角落悄然蔓延,背后更有一群人在推波助澜。
此刻正值宵禁,天启帝驾崩,正值国丧,一切娱乐休闲场所皆闭门谢客,违者严惩不贷。
然而高官士绅们,也只是把聚会悄然从教坊司转移到了府邸之中,无人打扰,更显隐秘。
仁寿坊,叶府。
叶府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
侍女小厮穿梭其间,添酒加菜,宾客们谈笑风生,仿佛刚刚赢得了一场大胜。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与权谋的气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或真或假的笑容,心中却各自盘算着。
“继儒兄,请胜饮此杯!”
钱谦益端着酒杯,满面红光地起身道:“新皇初立乾坤已定,日后朝堂,我等可就仰仗兄台在御前斡旋了。”
陈继儒,这位新晋的“信王近臣”,此刻被众人簇拥在席间核心享受着众星捧月的荣光,他哈哈一笑。举杯应道:
“谦益兄言重了!陛下登基乃天命所归,这荣光是属于在座群贤,陈某微莫之功,何足挂齿。”
说完他仰头饮尽,好不痛哉。
“继儒兄此言差矣!”钱谦益趁着酒意,声音又拔高了几分,
“如今只待陛下诏令一下,吾辈归位,便是众正盈朝,涤荡妖氛之时!那阉竖之流,末日将至矣!”
“正是此理!”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一位官员捻须笑道:“继儒兄身负教喻之责,深得陛下信重,更需要直言敢谏,切莫让那魏阉有喘息之机啊!”
在一片奉承与劝酒声中,陈继儒不知不觉已酒酣耳热,眼神都有些迷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