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系短篇 第5章 纸金劫

作者:加钟居士 分类:都市 更新时间:2025-06-22 21:3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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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省城巍峨的城门楼在灰蒙蒙的晨雾中显露出模糊的轮廓。陈齐像一条刚从泥塘里捞出来的落水狗,浑身泥泞,衣衫褴褛,一头栽进了高大幽深的城门洞子里。冰冷的青砖墙壁带来的短暂依靠感,让他几乎虚脱。城门洞里弥漫着牲口粪便、煤烟、廉价脂粉和早点摊子混杂的、属于活人的浑浊气息,这气息冲淡了他鼻尖萦绕的泥腥和昨夜那挥之不去的纸腥气,让他劫后余生的肺叶贪婪地扩张着。

金子!那箱差点要了他命的金子!

他下意识地摸向怀里——硬硬的,还在!油布包得好好的,沉甸甸的分量此刻成了唯一的安慰。只要把这金子兑了现,隐姓埋名,省城这花花世界,就是他陈齐的新生之地!烟馆的软榻、烟枪里袅袅的青烟、赌桌上的吆五喝六…这些念头像鸦片一样暂时麻痹了他心头的恐惧和胸口的灼痛。

省城最大的“汇丰源”银楼,坐落在最繁华的南大街上。气派的青砖门脸,擦得锃亮的黄铜招牌,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位穿着簇新绸布长衫、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的老朝奉。朝奉的眼神透过镜片,像两把小钩子,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进门的客人。

陈齐强作镇定,努力挺直佝偻的脊背,但破衣烂衫和一身泥污,还是引来了伙计鄙夷的目光。他走到高高的柜台前,将油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金条,小心翼翼地推了上去。

“劳驾,兑…兑现。”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讨好。

老朝奉抬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堆金条,又看了看陈齐狼狈的样子,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他慢条斯理地拿起一块寸镜卡在眼眶上,拈起一根金条,凑到眼前,对着油灯的光线仔细端详。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越皱越紧。

“嗯?”他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放下寸镜,拿起那根金条,凑到鼻子下面深深嗅了嗅。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类似陈年纸张和劣质浆糊混合的怪味钻入鼻腔。老朝奉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又伸出食指,用指腹在金条表面,用力地、反复地搓了几下。

“啪嗒!”

一小块薄如蝉翼、金黄色的东西,竟然被他搓了下来,轻飘飘地掉在柜台铺着的黑色丝绒衬布上!而金条被搓过的地方,露出了内里——一种粗糙的、暗黄色的、草纸的质地!

老朝奉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神由最初的审视变成了极度的惊恐和厌恶,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污秽不祥的东西。他像被毒蛇咬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指着陈齐和那堆“金条”,声音都变了调,尖利地骂道:

“晦气!真他娘的晦气冲天!哪里来的腌臜泼才,敢拿这死人的东西来消遣爷爷?!滚!快给老子滚出去!别脏了我这地界!”

“死人东西?什么死人东西?!”陈齐懵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声音都劈了叉。他低头看向柜台——掉在丝绒布上那薄薄的金黄色碎片,上面似乎还印着模糊的图案。他颤抖着抓起那“金皮”,凑到油灯下仔细一看——

薄薄的金箔纸上,清晰地印着一个方孔圆钱的图案,钱币中央,是四个扭曲诡异的篆字:

天地通宝

这不是金箔!这是给死人用的纸钱上贴的金箔!这满箱的“金条”,根本就是用草纸扎成,外面糊了一层薄薄的金箔纸!

“轰隆!”

一声惊雷仿佛直接在陈齐的脑海中炸开!他眼前一黑,踉跄着倒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差点瘫软下去。那纸人、那花轿、那穿寿衣的纸新娘、霞姐的蝴蝶头面…所有昨夜的恐怖景象瞬间涌入脑海!这不是横财!这是买命的钱!是催命的符!

他失魂落魄地抱起那个破木箱,里面那些草纸糊成的“金条”和散落的“天地通宝”冥币,此刻像烧红的炭块一样烫手。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撞开银楼的门,一头扎进省城喧嚣的人流。阳光刺眼,车水马龙,报童的叫卖声、黄包车的铃铛声、小贩的吆喝声…这一切繁华都与他无关。他只感到彻骨的寒冷和无边的恐惧。抱着这箱“冥币”,如同抱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在陌生的街巷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胸口那片灼痛感时隐时现,提醒着他昨夜的可怖和当下的绝望。鸦片瘾也开始蠢蠢欲动,骨头缝里的酸痒和空虚感再次袭来。

在一条弥漫着劣质脂粉和油烟味的小巷深处,陈齐用身上仅剩的几枚铜钱,从一个獐头鼠目的烟贩子手里换了一小疙瘩劣质的烟膏。烟馆里光线昏暗,空气污浊,充斥着浓烈的、甜腻得过分的鸦片烟味和汗酸体臭。陈齐找了个角落最肮脏的烟榻躺下,迫不及待地将烟膏塞进他那根油腻的竹制烟枪里,凑近烟灯。

橘黄色的火苗舔舐着烟膏,发出滋滋的微响,一股带着焦糊味的青烟袅袅升起。陈齐贪婪地深吸一口,浓烈的烟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和麻木的快感。连日来的恐惧、疲惫、绝望,似乎都被这烟雾暂时麻痹、隔绝开来。他闭上眼睛,沉溺在这片刻虚幻的安宁里。

烟雾缭绕中,视线变得模糊扭曲。恍惚间,他看见烟雾深处,缓缓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她穿着水衣(戏子贴身穿的白色衬衣),但衣襟凌乱,沾着暗红的污渍。她的脖颈上,有一道深紫色的、触目惊心的淤痕。她的面容模糊不清,但那双眼睛,却透过烟雾,哀怨、凄楚、又带着刻骨恨意地凝视着他!

是霞姐!

陈齐吓得浑身一激灵,想挣扎,身体却像被钉住一样动弹不得。只见烟雾中的霞姐,缓缓抬起一只枯瘦、指甲青黑的手,伸向自己的嘴角。她的嘴角,竟缓缓淌下浓稠如墨的黑血!她伸出食指,蘸着那黑血,缓缓地、一笔一划地,朝着陈齐的胸口——那片灼痛的位置——虚空书写着什么!

每写一笔,陈齐就感觉胸口像被烧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剧痛让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声!

“啊——!”陈齐猛地从烟榻上弹坐起来,浑身冷汗如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惊恐地环顾四周,烟馆依旧污浊嘈杂,旁边的烟客鼾声如雷,仿佛刚才只是他烟瘾发作时的一个噩梦。

他心有余悸地扒开自己的衣襟,低头看向心口那片内衬。昏黄的灯光下,那片原本只是有些发硬发暗的污渍,此刻颜色似乎更深了,像一块干涸的血痂。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污渍的边缘,隐隐约约勾勒出一个扭曲的、类似“卯”字起笔的轮廓!

“撞鬼了…真他娘的撞邪了…”陈齐哆嗦着,手忙脚乱地扣紧衣襟扣子,仿佛要锁住什么可怕的东西。他抓起烟枪,将剩下的烟膏一股脑全塞了进去,狠狠地、贪婪地吸食着,试图用更强烈的麻痹来驱散这无孔不入的恐惧。

不知在烟馆里浑浑噩噩待了多久,直到腹中饥饿如火烧,陈齐才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天色已是黄昏,省城华灯初上,霓虹闪烁,透着一股畸形的繁华。他抱着那箱越来越沉重的“冥币”,像游魂一样在街上晃荡,盘算着去哪里弄点吃的,或者…再弄点钱买烟膏。

突然——

“戒严!全城戒严!”

“所有人!立刻回家!违令者格杀勿论!”

“张大帅进城!捐饷助军!抗命者就地枪决!”

尖锐刺耳的哨音和粗暴的吼叫声撕裂了黄昏的喧嚣!一队队穿着灰蓝色军装、端着明晃晃刺刀的士兵,像灰色的潮水般从街口涌出,粗暴地驱赶着行人!沉重的皮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整齐而令人心悸的闷响!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瞬间蔓延开来!

“快跑啊!土匪兵来了!”

“要抢钱啦!快关门!”

“我的货!我的铺子啊!”

孩子的哭喊声、男人的咒骂声、零星的枪声和女人惊恐的尖叫瞬间将省城拖入了地狱!陈齐被人流裹挟着,像一片落叶般身不由己。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木箱,在混乱中被人撞倒,又狼狈地爬起,连滚带爬地钻进了一条堆满垃圾、散发着恶臭的狭窄暗巷深处。巷口很快被凶神恶煞的士兵用枪托和刺刀封死。

陈齐蜷缩在巷子最肮脏的角落,背靠着冰冷潮湿、布满苔藓的砖墙,听着外面传来的砸门声、翻箱倒柜声、绝望的哭嚎和士兵粗暴的呵斥,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张大帅?张觉!那个畜生来了!胸口那片硬痂处,灼痛感再次隐隐传来。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之时,省城上空,那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一轮巨大无比、散发着粘稠暗红色光芒的血月,赫然悬于天际!粘稠如血浆的月光泼洒而下,瞬间将整个省城笼罩在一片妖异、令人窒息的猩红之中!巷子里破败的墙壁、坑洼的地面、甚至士兵们手中明晃晃的刺刀,都反射着这令人作呕的红光!

喧嚣诡异地凝滞了一瞬。连那些凶悍的士兵也下意识地抬头望天,脸上掠过一丝茫然和不安。时间仿佛被这粘稠的血光冻结了。陈齐甚至能看清自己面前漂浮的尘埃,每一粒都在血光中呈现出诡异的红色。

“妈的…邪门…”一个堵在巷口的士兵嘟囔着,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头儿…这月亮…”另一个士兵的声音带着点颤抖。

“少废话!大帅的命令,一只耗子也不准放过!搜!”一个狗腿模样的家伙强作镇定地吼道,但握着枪的手明显紧了紧。

一队士兵端着刺刀,骂骂咧咧地走进了暗巷。手电筒的光柱在垃圾堆和墙壁上胡乱扫射。

“出来!都滚出来!”

“妈的,臭死了!全是穷鬼!”

一个士兵的皮靴踢到了蜷缩在垃圾堆后的陈齐。陈齐闷哼一声,怀里的破木箱“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箱盖摔开。

“金条”与散落的“天地通宝”冥币滚了一地,其中一张背面用暗红朱砂写着“霞”字的纸钱,格外刺眼。

“晦气!真他娘的晦气!”踢他的士兵看清地上的东西,厌恶地啐了一口,抬脚就要狠狠踩向那些“冥币”。

“慢着”

一个冰冷、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响起。音调不高,却像有魔力般,瞬间让所有士兵噤若寒蝉,齐刷刷立正。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巷口,挡住了那轮巨大血月投下的部分红光。他穿着笔挺的黄呢子军装,外披一件油光水滑的黑貂皮大氅。脸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惨白的铅粉,白得像停尸房里的死人,两颊却极其诡异地涂抹着两团圆圆的、猩红如血的胭脂,嘴唇也涂得鲜红欲滴。鹰隼般锐利冷酷的眼睛,先是扫过地上散落的“冥币”,最后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牢牢钉在了蜷缩在垃圾堆后、面无人色的陈齐脸上。那眼神,像屠夫在打量砧板上一块待宰的肉。正是张大帅,张觉!他腰间,一根镶金嵌玉、做工极其考究的烟枪,在血月光下反射着妖异的红光。

“纸钱?霞?!”张觉沙哑地开口,声音像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打磨。他缓缓踱步上前,戴着雪白手套的手,从副官递上的托盘里,拈起那张写着“霞”字的朱砂冥币。他没有看字,而是将纸钱凑到涂着厚厚白粉的鼻子下,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嗅了一下。

随即,他那张如同面具般的白脸上,那两团猩红的胭脂似乎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他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欲望和暴戾,但更深处的,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和烦躁。

就在这时,张觉身后,一个穿着绸缎长衫、一直低着头、浑身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筛糠发抖的身影,“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他朝着张觉疯狂地磕起头来,额头撞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很快便渗出了鲜血!

“大帅饶命!大帅饶命啊!不关小的事!真的不关小的事啊!”那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正是陈伯!他竟不知何时也逃到了省城,还出现在了张觉身边!

陈伯抬起涕泪横流、血迹模糊的脸,枯瘦如同鸡爪般的手指,带着无尽的怨毒和急于撇清关系的疯狂,狠狠地、直直地戳向蜷缩在垃圾堆后的陈齐:

“是他!都是他!是陈齐!是这个败家子!是他欠了霞姐那贱…欠了霞姑娘的赌债还不上!是他!是他为了几口烟膏钱,把霞姑娘每逢初一十五必去城隍庙后殿烧香祈福的行踪,卖给了城西放印子钱、专干脏活的刘三拐子啊!”

陈伯的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尖锐刺耳,他喘着粗气,继续哭嚎:

“那刘三拐子…他…他不是人!他转手就把这消息…孝敬给了大帅您府上的王副官啊!王副官他…他可是您跟前最得力的…霞姑娘她…她死得冤啊!死不瞑目!这买命钱…这催命的钱…是冲着他陈齐来的!是他造的孽!是他招来的灾星!连累了大帅您啊!求大帅明鉴!饶了小的吧!”

陈齐如遭五雷轰顶!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半年前…烟馆…赌昏了头…好像…好像确实有个獐头鼠目的家伙,塞给他一小包烟膏,打听过霞姐的事…他当时…他当时只想着那口烟!难道…难道真是自己?!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张觉涂满厚厚白粉的脸,缓缓转向了陈齐。那猩红的嘴角,一点点向上咧开,咧出一个极其残忍、怨毒、又带着一丝诡异解脱感的弧度,脸上的白粉簌簌掉落。他猛地一抬手,从身后副官手里抽过一张折叠的、边缘沾染着暗褐色污渍的泛黄纸张,“唰”地一声,在血月猩红的光线下抖开!

一张婚书!

纸色陈旧,墨迹清晰:

新郎:陈齐(生辰八字赫然在列)

新娘:柳元霞(霞姐的本名)

主婚:张觉(一个鲜红如血、带着指纹纹理的指印,如同凝固的血痂,狠狠摁在名字旁!)

日期:民国十三年四月初七(正是霞姐“暴毙”后的第二天!)

“嗬嗬嗬…”张觉发出一阵低沉沙哑、如同夜枭啼哭般的笑声,在死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瘆人。白粉下的脸扭曲着,眼中翻涌着暴虐、贪婪和一种终于找到替罪羊的诡异解脱。

“原来…根子在你这个小杂种身上…”张觉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一步步逼近陈齐,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浓烈的血腥和硝烟味扑面而来,“是你…惹下的这风流债…惹恼了地下的…鬼新娘…”

他摩挲着腰间那根开始发出低沉“嗡鸣”的镶金烟枪,白粉下隐约可见青黑色的皮肤裂纹。

“霞姑娘…怨气冲天呐…九泉之下…也忘不了要找她的新郎官…拜堂成亲…”

他猩红的嘴唇开合,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陈齐的耳朵:

“你欠她的…赌债是引子…命…才是填坑的土!”

张觉的目光扫过陈齐怀中散落的冥币和那张写着“霞”字的纸钱,又落回陈齐惨白的脸上,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残酷戏谑:

“至于本帅…”他摸了摸嗡鸣的烟枪,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不过是…替你…挡了这桩阴亲带来的…血咒煞气…”

他猛地抬起手,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如同索命的钩子,直直指向瘫软在地的陈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吉时已到!”

“新郎官…该替本帅…去拜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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