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系短篇 第4章 烟债孽金

作者:加钟居士 分类:都市 更新时间:2025-06-21 23:16:43
最新网址:www.biquw.cc

梧城,民国十三年秋。冷雨像断了线的灰珠子,没完没了地敲打着陈家大宅残破的瓦檐,汇成浑浊的水流,冲刷着门廊下早已模糊不清的石阶。宅子里,一股混合着霉味、灰尘和若有若无鸦片甜香的腐朽气息,顽固地盘踞不去。

“陈齐!陈大少爷!您行行好!这账可拖了小半年了!”一个粗嘎的嗓子穿透雨声,狠狠砸在摇摇欲坠的雕花门板上,震得门框簌簌落灰,“白纸黑字,大洋一百二十块!明儿晌午要是还见不着钱,可别怪兄弟们手黑,拆了你这破宅子抵债!”

门内,正堂。陈齐蜷在一张褪了色的烟榻上,像只被抽了骨头的虾。他身上那件曾经光鲜的杭绸长衫,如今油渍斑斑,袖口磨出了毛边。深陷的眼窝里,眼珠浑浊无光,死死盯着烟灯里那豆大、摇曳的幽蓝火苗。烟枪斜靠在榻边,枪斗里只剩一点焦黑的残渣。骨头缝里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又痒又痛,让他止不住地哆嗦,额角渗出冰冷的虚汗。

“少…少爷”角落里,管家陈伯佝偻着背,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苍老,“后园…老槐树底下…老辈人传下的话…说那底下藏着…藏着救急的…”他浑浊的老眼飞快地瞟了一眼门外,又迅速垂下,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衣角。

“救急?”陈齐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冷笑,带着浓重的痰音,“陈伯,这宅子里里外外,耗子洞都掏了三遍,还能有金疙瘩不成?哄鬼呢!”他烦躁地翻了个身,牵扯到酸痛的筋骨,忍不住“嘶”了一声。赌瘾和债主的催逼,像两条毒蛇,把他缠得喘不过气。

“兴许…兴许真有呢?”陈伯往前蹭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那老槐…当年被雷劈过…都说…都说底下镇着东西…祖宗留下的…防着败家子的…”话没说完,他自己先打了个哆嗦,似乎也觉得不吉利,赶紧闭嘴。

败家子?陈齐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一股邪火“噌”地窜上来。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

“闭嘴!”

他低吼道,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烟瘾和无处发泄的怨气混在一起,“金疙瘩?老子倒要看看是什么疙瘩!”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赌徒输红眼时那点孤注一掷的疯狂,压倒了一切。他啐出一口浓痰,赤着脚跳下烟榻,也顾不上穿鞋,冲到门后抄起一把锈迹斑斑、沾满泥点的铁锹,拉开门栓就冲进了冰凉的雨幕里。

冷雨劈头盖脸浇下来,激得他一个哆嗦,脑子似乎清醒了一丝,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取代。后园荒草丛生,泥泞不堪。那株被雷劈焦了半边、枝干虬结扭曲如鬼爪的老槐树,在凄风冷雨中更显阴森。陈伯撑着把破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嘴里还在絮叨:“少爷…当心脚下…惊扰了…惊扰了…”

陈齐充耳不闻,凭着记忆走到槐树那拱起如巨瘤的树根处。这里地势稍高,积着浑浊的泥水。他啐了口唾沫在手心,搓了搓,抡起铁锹就狠狠楔了下去!

“铛!”

一声沉闷又带着点空腔回音的异响,从泥泞深处传来,绝非石头!

陈齐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赌徒的直觉告诉他——有东西!他眼中那点麻木瞬间被贪婪的火焰取代,也顾不上泥水溅了一身一脸,发了疯似的刨起来!

铁锹翻飞,黑泥四溅。很快,一个裹满湿泥、半朽的木箱角露了出来!箱体不大,但异常沉重,箱角包裹着锈蚀成墨绿色的铜皮,一把粗笨的铜锁死死扣着,锁孔里塞满了黑泥。

“祖宗…真…真有东西!”陈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油纸伞歪在一边,雨水顺着他的老脸往下淌。

“滚开!”陈齐低吼一声,推开碍事的陈伯,抡起铁锹,用锹背对准那铜锁,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下!

“哐!哐!哐!”沉闷的撞击声在雨幕中回荡。锈蚀的锁链终于不堪重负,发出一声呻吟般的脆响,崩裂开来!

陈齐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流进眼睛,又涩又痛。他顾不得抹一把,扔掉铁锹,双手颤抖着,猛地掀开了沉重的箱盖——

一片炫目的、冰冷的金黄,毫无预兆地撞入他干涸的眼帘!

金条!码放得整整齐齐,沉甸甸,黄澄澄!在昏暗的天光下,流淌着诱人又带着死亡气息的光泽!雨水滴落在黄金表面,砸出细小的水花,滚落下去,留下清晰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的朽木、湿泥和铁锈味,瞬间被一股奇异的、金属的冷香取代。

这一刻,陈齐仿佛闻到了金色的香味!

“金…金子!真金子!”陈齐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喷发,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疑虑。他抓起一根金条,那冰冷沉甸甸的触感真实得令人眩晕!分量压手!他下意识地用牙狠狠咬下去——一个清晰的、深刻的牙印!纯的!是真的!真的金子!

“祖宗显灵!祖宗显灵啊!”陈伯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老泪纵横,对着老槐树砰砰磕头。

陈齐抱着箱子,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命根子,跌跌撞撞冲回卧房,用后背死死顶住房门,插上门栓。他将箱子放在冰冷的砖地上,自己瘫坐在地,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粗气。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那一片金黄依旧散发着蛊惑人心的光芒。他拿起一根又一根,掂量着,摩挲着,盘算着:还清赌债,赎回当掉的祖传玉佩,剩下的…省城最好的烟馆,最好的烟膏,最好的姑娘…他仿佛已经嗅到了那醉生梦死的甜香,黄金的味道。

指尖无意间划过胸前衣襟内衬,那里似乎有一小块地方摸起来有些发硬、粗糙,像是沾了什么干涸的浆糊或者污渍。大概是爷爷当年病重时咳血弄脏的吧?晦气!他烦躁地扯了扯衣襟,将这微不足道的触感抛到脑后。横财在手,这点霉斑算个屁!明日一早就进城!

窗外,雨声不知何时停了。梧城陷入一片死寂,静得可怕,连虫鸣都听不见一丝。

“咚…咚…咚”

三声极轻、极缓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不是用手掌拍打,更像是用长长的指甲在刮挠门板。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死寂的夜,清晰地钻进耳朵里,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

陈齐浑身汗毛瞬间倒竖!刚平复一点的心跳再次擂鼓般狂跳起来!“谁?!”他厉声喝问,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带着破音。

门外一片死寂。无人回应,仿佛刚才是自己的幻听,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

他屏住呼吸,手脚并用地爬到门边,颤抖着将眼睛凑近门板上那道细微的裂缝,向外窥去——

院门外,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影!不,不是站着!他们像是飘浮在湿冷的空气里,脚不沾地!借着院内油灯透过门缝漏出的、极其微弱的光线,他看清了——

那是四张脸!惨白惨白的面皮,在黑暗中像劣质的白纸!两腮涂着两团极其夸张、猩红如血的圆形胭脂!眉毛和眼睛是用漆黑的墨笔描画上去的,线条僵硬死板,嘴角却向上弯成一个诡异瘆人的“笑”!

纸人!四个抬着轿子的纸人!

他们肩上,赫然是一顶轿子!通体鲜红如血,轿帘也是同样刺目的鲜红,绣着歪歪扭扭、形似龙凤的图案,沉重地垂着,纹丝不动。

为首那个“纸人”,咧着猩红的纸嘴,用一种非男非女、尖细得如同生锈的钢丝在铁皮上刮擦的腔调,拖长了调子喊道:

“吉时——已到——”

“陈家少爷——上——轿——喽——”

那声音带着一股阴冷的腥气,穿透薄薄的门板,直钻进陈齐的骨头缝里,冻得他血液几乎凝固!

“滚!都给我滚!老子哪也不去!”陈齐吓得魂飞魄散,背脊死死抵住冰凉的门板,嘶声力竭地吼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什么金子!什么富贵!此刻只想离这鬼东西越远越好!

“少爷…莫要…误了…吉时…”另一个纸人的声音响起,同样尖细诡异,如同鬼哭。

紧接着,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那顶纹丝不动的红轿帘,毫无征兆地,被一只惨白的手,从里面缓缓掀开了一道缝!

借着门缝透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陈齐看清了轿子里的景象——

一个“人”端坐着!穿着崭新的、刺眼的黑色绸缎寿衣!衣襟上绣着繁复的团花寿字纹!头上蒙着一方同样鲜红的盖头,遮住了面容。但盖头下露出的双手,十指枯瘦如柴,指甲泛着不祥的青黑色,交叉放在膝上。那绝不是活人的手!

更令人窒息的是,那“人”的坐姿极其僵硬,肩膀的线条棱角分明,衣服的褶皱也显得生硬不自然。一阵阴风卷着残留的雨丝灌进轿帘,吹得那红盖头微微飘动了一角——

盖头下露出的,赫然是一截用竹篾扎成、涂着惨白颜料的下巴轮廓!

纸新娘!

而更让陈齐魂飞魄散的是,那纸新娘寿衣的领口处,别着一枚小小的、已经褪色发暗的银质蝴蝶头面!那是…那是戏子贴片子用的头饰!梧城人谁不知道,半年前,红遍省港、色艺双绝的名角儿霞姐,被新来的军阀张觉强掳进帅府,不过三日,就传出“暴病身亡”的消息!尸骨无存!街头巷尾都在悄悄议论,死状极惨!

“霞…霞姐?!”陈齐的脑子“嗡”的一声,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要勒爆!胸口那片发硬的内衬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痛,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跑!必须立刻跑!这鬼地方一刻也不能待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像疯了一样扑到后窗边,腐朽的窗棂早已摇摇欲坠。他顾不上许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去!

“哗啦!”朽木断裂!

陈齐像条丧家之犬,一头扎进冰冷刺骨的夜雨和泥泞之中!身后,那尖细诡异的呼喊声和纸片在风雨中哗啦作响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了上来,就像在陈齐的背后:“莫误了霞姑娘的吉时……”

冰冷的雨水灌进脖颈,他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泞中亡命奔逃。胸口那片灼痛感更加剧烈,火烧火燎。他慌乱中扒开湿透的衣襟,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惨淡闪电,只见内衬上那片发硬的地方,在雨水的浸润下,竟渗出几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像是陈旧的血迹在雨水中缓缓晕开!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不敢再看,死死裹紧衣服,没命地朝着省城的方向狂奔!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开启瀑布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