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功读书的标准,是全心全意,心无旁骛地扑在学习上。
而他,很显然不符合这个标准。
且不说,立春之前,大半年的时间,他都在思考改稻为桑的事情。
立春之后,与叶宗满联系,打通了走私之路,进行生丝丝绸贸易,赚了很多钱。
最近在筹备的事情,除了盐引钱庄,还要时刻关注新安江大堤。
清明雨来了,若是严党急不可耐,可能会催促郑泌昌与何茂才提前动手。
毁堤淹田的事情,必然会发生,只是迟早的问题。
“你通过县试,是为用功读书,为何自认没有?”
郑宗儒举起戒尺,若是郑兆安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戒尺还是会打下来。
“家父,郑泌昌。”
郑兆安的这个理由,让戒尺落了下来。
戒尺轻轻落下,打得很响,却不疼。
郑兆安错愕地看着爷爷,但爷爷挥挥手,示意郑兆安离去。
郑兆安行礼后,转身离去。
他没走多远,又听到了戒尺声。
郑兆宁小小一点,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却不敢哭出声来。
父亲告诫过他,若是敢在祠堂中哭喊,他回去打他屁股。
喊了,就挨两顿打,不喊,就挨一顿,他还能分得清。
离开祠堂,在钱禄的带领下,郑兆安来到郑家大院。
三进的大宅子,只住了两个人,爷爷郑宗儒和奶奶王氏。
伺候他俩的仆人倒有五六个,再加上看家护院的护卫,总数超过十人。
休沐时期,郑泌昌偶尔会回来小住一两日。
毕竟交通不便,一年到头,他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主卧内,郑泌昌用一根绳子将袖子绑起来,露出纤瘦的胳膊。
他端着一碗浓粥,手持汤勺,吹温浓粥,正小口喂食母亲。
奶奶王氏面容枯槁,看到儿子服侍塌前,开心又不忍。
这些粗粝的活计,有仆人来做。
堂堂浙江布政使,不该他来做这些。
但她又很开心,儿子身居高位,却能放下身段来服侍她。
郑泌昌服侍母亲吃过晚饭,笑着说自己吃过了,又说了些体己的话。
然后给她洗脚,听她念叨许久。
待服侍母亲睡下,郑泌昌锤了锤老腰,返回祠堂。
此时,夜色已深,祠堂中灯火通明。
郑泌昌推开祠堂大门,看到郑兆安躺在祠堂大殿中,原地抽搐!
郑泌昌顾不得一身劳累,快跑上前查看。
他记得,他们仨祭祀过后,过来拜见奶奶。
得了赏赐,便各自回屋,吃了晚饭,早些休息。
明早早饭后,还要赶路回去呢。
郑兆安怎么会在这里,而且还发了癔症?
郑泌昌不是第一次见郑兆安发癔症,知道该如何应对。
熟练地折叠衣袖,塞进郑兆安嘴里,防止咬伤舌头。
接着开始安抚他的情绪,让郑兆安看着自己。
随着郑兆安意识逐渐回归,身体的抽搐也慢慢减轻。
郑泌昌有些自责,他不该为了祭祖,就强行要求郑兆安跟着回来。
估计是舟车劳顿,加上没有备药,引发了癔症。
郑兆安身体逐渐柔软下来,郑泌昌将之揽入怀中。
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哄他入睡。
不管郑兆安如何聪慧,他依旧是一个八岁的孩子。
父子无言,但一股温情萦绕在两人之间。
郑兆安身体彻底放松,躺在郑泌昌的怀中睡过去了。
时间回拨到两个时辰之前,郑兆安拜见奶奶王氏。
得了几十文的零花钱,准备回去睡觉。
可爷爷出现,让他跟着去了书房。
郑宗儒让郑兆安坐下,他则来到书案之后。
接着,不等郑兆安反应,郑宗儒张口出了几道题。
郑兆安不明所以,但对答如流。
郑宗儒见此,加大难度,问题已经超出《四书》范围,《五经》也有所涉及。
郑兆安依旧轻松应对,没有错漏。
口试不代表笔试,繁体字不好写。
确认了郑兆安的学识后,郑宗儒询问郑兆安,为何要回答没有。
家父郑泌昌,这五个字确实是理由,但绝不是全部。
郑宗儒有疑问,郑兆安也有疑问。
郑兆安没有立即回答,反而以请教的口吻,询问爷爷。
为何要惩罚父亲郑泌昌。
作为其子,郑兆安觉得,郑泌昌做得很好了。
“哼!他推行改稻为桑,就是倒行逆施!此等过错,跪在祠堂思过,已是从轻发落。”
郑宗儒直言不讳道。
尤其是他名下万亩稻田,也改稻为桑。
郑宗儒不担心口粮的问题,可郑家村其他人呢?
“这是朝廷内阁制定的国策,他是执行者。”
郑兆安为父亲鸣不平。
“那你是认同他的做法咯?”
郑宗儒眼神锐利起来。
因为学业用功积累的那点好感,顷刻消耗一空。
不仅如此,还倒欠亏空了许多。
“我同情父亲,但我不认同。”
郑兆安摇头道。
“还算明事理。”
郑宗儒对郑兆安的好感度又拉了回来,还增加了不少。
“胡宗宪躲到台州大营,明哲保身。他难道就不能学胡宗宪么?”
郑宗儒也有看法,只是脱离实际,且异常凶险。
按照郑宗儒的想法,胡宗宪和郑泌昌都明哲保身了。
那改稻为桑的权柄,就落到了何茂才手里。
一想到,一只嚣张的蠢猪执行改稻为桑。
郑兆安不敢设想,浙江百姓会被祸害成什么鬼样子。
说不得,江堤已经炸开,“洪水”淹了数县,灾民遍地。
“用什么理由呢?”
郑兆安觉得,严党不会同意郑泌昌的明哲保身。
“母亲病重,上表乞侍疾。”
郑宗儒对于这个问题,也有深入思考。
如果有需要,他可以让郑泌昌丁忧。
“他不愿这样做,那就罚他不吃晚饭,去祠堂跪着思过。”
郑宗儒叹息一声,孩子大了,有了独立想法,他无法再控制了。
即便让孙儿看了笑话,郑泌昌也不会离开。
就像郑泌昌提了多少次,郑宗儒也不会去杭州府享福。
这对父子,各有各的固执。
郑宗儒回答了孙子的疑惑,郑兆安则回答爷爷的疑惑。
听完郑兆安的标准,郑宗儒心想,这也太苛刻了。
全心全意,心无旁骛,这要求也太高了。
不过,听郑泌昌提起,郑兆安的种种行为,反而不是那么奇怪了。
谁家孩子会说:“我是要考进士的,不需要你督促!”
又有谁家的孩子,要了一张印着布政使大印的空白文书。
挂在房间内,激励自身读书的?
荒废学业的,挂“勤奋”。
巧言令色的,挂“寡言”。
欺世盗名的,挂“诚信”。
抛家弃子的,挂“孝道”。
至于挂“天地”的,不敢言,不能言,不可言。
郑兆安从爷爷书房离开,本想回房间睡觉。
但他没有原主的记忆,不知道太爷和曾爷叫啥。
且祭拜匆忙,没来得及认真看看牌位。
于是他顺着来时路,又折返回到祠堂。
郑泌昌今晚要跪上一夜反思,故而祠堂灯火通明。
此时的祠堂,更显湿重。
郑兆安刚走进祠堂,沉睡许久的小青醒了,它环绕着郑兆安手臂游走。
他轻轻安抚小青,可它似乎察觉到了危险,蛇头高昂,口吐蛇信。
郑兆安跨进大殿,刚看清排位上的第一个名字,郑淮。
这两个字,像是开启了一道闸门,众多信息涌入郑兆安的大脑。
就像为了删掉硬盘中某些学习资料,存了又删,删了又存。
大脑失去意识,其中三道金光闪烁。
郑兆安身体僵直,轰然倒地,不断抽搐。
好在地上有蒲团,接住了他,否则定要头破血流。
小青见此,缠回胳膊,继续沉睡。
就在郑兆安癔症刚发作,郑泌昌恰好赶到,将他安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