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云湛残存的意识。每一次颠簸,都像重锤砸在散架的骨头上,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破碎的光影间沉浮,耳边似乎还残留着玄甲铁蹄碾碎骨骼的闷响、霹雳炮撕裂苍穹的咆哮,以及猛火油焚烧皮肉时发出的“滋滋”声。浓烈的硝烟、血腥、焦臭混合的味道,顽固地烙印在他的感知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混沌的意识被一阵不同于战场喧嚣的、庞大而规律的声音惊醒。
沉重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如同沉闷的鼓点,敲打着大地。金属甲片相互摩擦、撞击,汇成一片冰冷肃杀的“铿锵”洪流,连绵不绝。车轮碾过坚硬地面的辘辘声,商队驼铃悠远而混杂的叮当声,还有各种口音——高昂的、急促的、带着古怪卷舌音的呼喝叫卖声,如同潮水般涌入他勉强开启一丝缝隙的感知。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如同蒙着一层血色的水雾。映入眼帘的,不是尸横遍野的河谷,也不是阴冷潮湿的囚牢,而是刺目的天光,以及天光下高耸得令人窒息的巨大城墙!
青灰色的条石垒砌而成,如同沉睡的巨兽脊背,巍峨雄壮,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墙体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般的光泽,岁月的风霜在石缝间刻下深深的痕迹,却无损其磅礴厚重的威严。城墙的高度远超他所见过的任何汉地雄关,仰头望去,雉堞如同巨兽参差的利齿,切割着铅灰色的天空。城楼上,巨大的赤色旗帜在凛冽的朔风中猎猎狂舞,旗帜中央,一个遒劲有力的金色“唐”字,在风中舒展,如同燃烧的火焰,散发出一种睥睨天下的磅礴气势。
“晋阳!”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属于胜利者的笃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说话的是一名押送他的唐军伍长,黑红相间的军服沾满尘土,但眼神锐利。他用刀鞘不轻不重地捅了一下担架边缘,“北都!小子,睁大眼看看,这就是我大唐气象!”
云湛艰难地转动脖颈,视线越过城墙,投向城门洞开的方向。
巨大的城门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吞吐着汹涌的人流车马。门洞深邃,光线在其中明暗交错。进城的队伍排成长龙,井然有序,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活力。穿着各色服饰的人混杂其间:头戴浑脱帽、身着翻领窄袖胡袍、高鼻深目的粟特商人,牵着驮满香料和毛毯的骆驼;裹着白色头巾、眼神精明的波斯行商,正操着生硬的汉话与税吏讨价还价;身材魁梧、肤色黝黑的昆仑奴,扛着沉重的货箱;甚至还有金发碧眼、穿着希腊式束腰长袍的西域人,好奇地四处张望。各色语言交织,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异域香料味、皮革味、牲畜的味道,还有一种……云湛从未感受过的、混杂着野心与自信的蓬勃生气。
街道宽阔得超乎想象,足够数辆马车并排驰骋。路面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平整坚实,被无数车轮和马蹄磨得光滑如镜。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幡招展。酒肆的幌子在风中飘摇,传出粗犷的笑声和觥筹交错的喧哗;绸缎庄的橱窗里,来自蜀地的精美锦缎和来自江南的轻薄丝绸在阳光下流淌着华彩;金银器铺门口,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展示着粟特工匠精湛的錾刻技艺;兵器铺前更是人头攒动,寒光闪烁的刀剑、厚重坚固的甲叶,吸引着众多身着戎服的身影驻足品评。
“瞧见没?百炼的横刀!新到的货!”一个精壮汉子拍打着铺子里悬挂的一柄长刀,刀身闪烁着流水般的暗纹。
“啧啧,这明光铠的甲叶,这厚度,这打磨!穿了它,突厥狗的骨朵都砸不瘪!”另一家铺子前,几个府兵模样的军汉正爱不释手地摩挲着一领胸甲。
“听说了吗?前日安西那边又传捷报!程将军在葱岭西边,又破了一国!缴获的骆驼金子堆成了山!”街边酒肆里,唾沫横飞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嘿!跟着李帅打仗,就是痛快!功勋、土地、财帛,哪样少了咱府兵的?”另一人猛灌一口浊酒,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
尚武!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尚武之风,如同这座城市的脉搏,强劲有力地搏动着。随处可见身着戎装的军士:有披挂着制式皮甲、腰挎横刀、扛着长矛的巡城府兵,队列整齐,目不斜视;有穿着各色藩镇军服、佩戴不同标识的军将,骑着高头大马匆匆而过;酒肆里,谈论的话题十之八九离不开边关战事、斩首几何、缴获多少。一种渴望建功立业、以武勇博取功名的炽热气息,弥漫在空气里,与汉地腹心郡县那种文绉绉、重经义的风气截然不同。
云湛躺在担架上,身体随着颠簸而阵阵抽痛,意识却前所未有地清晰和警觉。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强大、自信、开放,充满了扩张的欲望和金属的冰冷质感。他像一头误入钢铁丛林、伤痕累累的孤狼,用残存的感官,贪婪而谨慎地汲取着关于这个庞然大物的每一丝信息。押送他的士兵们步伐沉稳有力,眼神锐利,彼此间配合默契,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就能传达意图。这种组织性、纪律性,远非他之前遭遇的汉军追兵或草原部族可比。冰冷的汗水混合着血污,沿着他紧绷的额角滑落。怀中的青铜虎符紧贴着肌肤,沉寂着,却仿佛能感受到周围无处不在的钢铁洪流和那名为“唐”的庞然巨物所散发的压迫感。他闭上眼,将晋阳城门的喧嚣与尚武之风深深烙印在脑海深处。活下去,首先要看懂这片新的丛林。
担架穿过喧闹的街市,转入相对僻静的坊区。高大的坊墙隔绝了外界的繁华,气氛陡然变得肃杀而沉重。空气中的硝烟和血腥味似乎被另一种冰冷的气息取代——那是精铁、皮革、汗水和一种无形的、名为“秩序”的压迫感混合的味道。
眼前豁然开朗,却又被另一种森严所笼罩。
一片占地极广的独立区域,被更高、更厚、布满箭孔和瞭望塔的青黑色石墙严密拱卫,与周围的市井坊区泾渭分明。墙头,身着玄甲、持弩挎刀的卫士如同铁铸的雕像,冰冷的目光扫视着下方每一个角落。巨大的门楼巍峨耸立,漆黑的门板上镶嵌着碗口大的黄铜铆钉,在暮色中闪烁着冷硬的光泽。门楣之上,一块巨大的黑色匾额高悬,上书三个铁画银钩、力透石背的金漆大字——天策府!字体遒劲,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仅仅是凝视,便让人心神为之所夺,仿佛有千军万马的呐喊与兵刃撞击声隐隐传来。
这里,便是唐盟的战争心脏,最高军事枢机所在。
押送的士兵在戒备森严的侧门前接受了极其严格的盘查。腰牌、口令、担架上云湛的身份文书(一张临时开具、墨迹未干的粗糙纸片),甚至担架本身都被仔细检查。守卫的玄甲士兵眼神锐利如鹰,动作精准如尺,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紧张。
最终,云湛没有被送入阴暗潮湿、想象中弥漫着绝望气息的牢狱。担架穿过侧门,沿着高墙下的石板路行进一段,转入一处相对独立的小小院落。院落干净整洁到近乎刻板,青砖铺地,寸草不生。几间低矮但异常坚固的石屋排列着,门窗狭小,嵌着粗大的铁条。门口站着两名同样身着玄甲、面无表情的守卫,如同两尊门神。
“暂时安置,‘待查丙字房’。”带队的伍长将文书递给守卫头目,声音低沉,“将军有令,此人有伤,寻医官来看,吊住性命。严加看管。”
“遵令!”守卫头目接过文书,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担架上气息奄奄的云湛,挥手示意手下将人抬进最靠里的一间石屋。
石屋内异常阴冷,只有一张硬板床铺着薄薄的草席,一张粗木桌,一张条凳。唯一的光源是高处一个巴掌大的铁窗。空气中弥漫着石头的冷气和淡淡的霉味。士兵们粗暴地将云湛扔到硬板床上,沉重的撞击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昏厥。手脚上的牛筋索并未解开,反而被检查加固。一名守卫将一小罐清水和一个粗糙的黑面饼放在桌上,便锁上厚重的铁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
绝对的寂静笼罩下来,唯有自己沉重艰难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伤口在冰冷的刺激下持续传来尖锐的疼痛,左臂深处的秘毒似乎也在沉寂中蠢蠢欲动。云湛躺在冰冷的硬床上,身体因寒冷和剧痛而微微颤抖,思绪却在极度的寂静中飞速运转。
天策府…李靖…
那猩红如血的披风,那洞悉一切的目光…
他们把自己关在这里,而不是扔进乱葬岗或普通俘虏营,是因为那枚绣衣令牌?还是因为自己“顺手”救了那个姓张的旅帅?
吊住性命…亲自审问…
“证明自己的价值,或者面对最严厉的审讯。”
那个伍长转述李靖命令时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块压在心头。
价值?一个身负汉室追杀令、来历不明、重伤垂死的胡人,能有什么价值?除非…他们看中了什么。是自己最后关头展现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勇悍”?还是…对那毁天灭地火器的异常反应?抑或是…他们察觉到了虎符的异常?
他艰难地动了动被捆缚的手指,隔着破烂的衣物,感受着怀中那块坚硬冰凉的青铜轮廓。虎符沉寂着,如同死物。但云湛知道,它绝非寻常。在河谷濒死之际,那股灼热和微弱的力量波动,绝非幻觉。它能影响金属!它能引爆锈蚀的铁器!它甚至能微妙地偏折高速飞行的弩箭!
这个秘密,是催命符,还是…唯一的生机?
石屋的铁窗外,天色由昏黄转为深沉的靛蓝。晋阳城远处隐约的喧嚣彻底沉寂,只有天策府内,似乎永远有整齐的巡逻脚步声、低沉的号令声隐隐传来,如同巨兽沉睡时平稳而有力的呼吸。在这绝对的秩序与冰冷中,云湛闭上眼,强迫自己忽略伤痛,将全部精神集中到左臂深处那顽固的麻痹感和肋下伤口的灼痛上。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尽快恢复哪怕一丝自保之力。黑暗中,他调动起近乎枯竭的精神,如同最吝啬的守财奴,一丝丝地梳理、压制着体内肆虐的创伤和毒素,与无边的寒冷和黑暗对抗。时间,在剧痛与寂静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石屋的铁门发出沉重的“哐当”声,被打开。
刺眼的光线涌入,让云湛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两名守卫站在门口,冷冷道:“起来!将军召见!”
他身上的牛筋索终于被解开,但手腕脚踝上留下了深紫色的勒痕。伤口被重新简单处理过,换上了相对干净但粗糙的灰色麻布囚服,勉强遮住满身的伤疤。肋下的黑紫色和左臂的暗沉萎缩依旧触目惊心。在守卫冰冷目光的押送下,云湛拖着依旧虚弱疼痛的身体,踉跄地走出石屋,穿过几重森严的门禁,步入天策府的核心区域。
这里的建筑风格与外城的恢弘开放截然不同。一切以实用和防御为最高准则。道路笔直宽阔,方便兵马调动。房屋多为石木混合结构,低矮敦实,棱角分明,屋顶覆盖着防火的瓦片或厚土。巨大的库房铁门紧闭,上面挂着沉重的铜锁。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金属、油脂、皮革和硫磺混合的独特气味。来往的军吏、文员、传令兵个个步履匆匆,神色凝重,低声交谈着军情术语,传递着盖有不同印信的文书卷轴。气氛紧张而高效,如同一个庞大而精密的战争机器正在高速运转。
最终,他被带到一座相对独立、戒备等级明显更高的院落前。院门由整块铁木制成,厚重异常。守卫的士兵盔甲更为精良,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通报之后,沉重的院门缓缓开启。
院内出乎意料的简洁肃穆。青石板铺地,一尘不染。几株虬劲的松柏点缀其间,更添苍凉古意。正厅大门敞开,光线从高大的门楣倾泻而入。
云湛被带入正厅。厅堂高大空旷,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巨大的、铺着山川地形图的紫檀木帅案,几把硬木交椅。四壁空空,唯有北面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猛虎下山图,那斑斓猛虎筋肉虬结,目露凶光,仿佛随时会破画而出,择人而噬!一股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威压弥漫在整个厅堂,令人呼吸都不自觉地变得困难。
帅案之后,一人端坐如山。
正是李靖。
他没有披挂那日战场上的猩红战袍与山文重铠,只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质地精良,剪裁合体,更衬得身形挺拔如松。发髻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起,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和棱角分明的面容。年约四旬开外,颌下短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此刻,他手中正拿着一卷文书,似乎刚刚批阅完毕,神情平静无波。
然而,当云湛被守卫推搡着,踉跄步入厅堂的瞬间,李靖抬起了眼。
两道目光,如同无形的闪电,瞬间跨越空间,精准地钉在云湛身上!
那不是简单的审视,而是一种洞穿肺腑的、带着冰冷质感的、仿佛能剥离一切伪装的洞察!目光扫过他苍白失血的脸颊,扫过他囚服下隐隐透出的绷带轮廓,最终落在他那双深陷眼窝、却依旧燃烧着不屈与警惕的冰蓝色眼眸上。那目光所蕴含的压力,甚至比玄甲军的冲锋更让云湛感到心悸。仿佛自己所有的秘密、所有的伤痛、所有的挣扎,在这双眼睛面前都无所遁形。
空气仿佛凝固了。守卫躬身退至门边,垂手肃立。偌大的厅堂,只剩下云湛沉重艰难的呼吸声和李靖手指无意识敲击紫檀木帅案发出的、轻微却如同擂鼓般的“笃、笃”声。
时间在无声的威压中流逝。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终于,李靖放下手中的文书,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依旧锁定云湛。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空旷的厅堂中回荡:
“云湛?”他准确地叫出了这个名字,显然已看过相关的文书,“突厥别部,沙陀人?流落汉地,为商队护卫?”
云湛的肌肉瞬间绷紧,喉咙干涩发紧。这是他为了躲避更严密的追查,在流亡途中伪造的身份,极其粗陋。在眼前这位掌控着庞大情报网的天策府统帅面前,这层伪装薄如蝉翼。
李靖没有等待他的回答,似乎那答案早已了然于胸。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掠过云湛囚服下掩盖不住的伤痕轮廓,语速平缓,却字字如刀:
“肋下那道伤,边缘泛黑紫,深及筋骨,非寻常刀剑所创,倒像是…前朝黑冰台‘蚀骨针’的痕迹。中者如跗骨之蛆,真气滞涩,痛入骨髓。”
“左臂萎缩暗沉,经络僵死,是‘缠丝蛛毒’?此毒阴损,专坏武者根基,源出巴蜀唐门,后流入汉室绣衣秘库。”
“肩头、腿侧,贯穿撕裂伤,伤口边缘平滑,有灼痕,乃汉军制式‘破甲锥’近距离攒射所致。”
“至于这满身旧疤…”李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衣物,看清每一道伤痕的来历,“有狼爪撕裂的旧痕,有草原弯刀劈砍的印记,有淬毒暗器留下的紫斑,甚至…还有几处细微的、类似机关兽利齿啃噬的齿痕?”
他每说一处,云湛的心便沉下一分。这些伤痕,是他亡命生涯的烙印,也是他极力想要掩盖的过去。如今,却被眼前之人如数家珍般一一道破,精准得令人胆寒!黑冰台、唐门、绣衣使者…这些名字本身就代表着死亡和阴谋。冷汗,无声地从云湛的额角渗出,沿着紧绷的侧脸滑落。
李靖身体向后,靠上坚实的椅背,双手交叉置于案上,姿态放松了些许,但那目光中的穿透力丝毫未减。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意味:
“然,就是这样一个身负秘毒、伤痕累累、被汉室绣衣精锐追杀千里、如同丧家之犬的胡人…”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云湛,“在玄甲重骑冲锋、钢铁洪流碾轧、三方绞杀的必死绝境之中,不仅觅得一线生机,扑入浊流…”
“更在自身濒死、意识溃散之际,”李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线,如同利剑出鞘,带着逼人的锋芒,“竟能分心二用!以飞石精准击中十步外敌酋手腕,同时…”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云湛的双眼,似乎要捕捉他灵魂最深处的波动,“以某种…不可言说的方式,令那支淬毒的夺命弩箭,于千钧一发之际,诡异地偏折寸许!”
“此等战斗本能,此等绝境下的狠厉与…奇诡手段,”李靖微微前倾,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重的分量,“绝非寻常商队护卫所能拥有。便是本帅麾下百战锐卒,也罕有人及。”
厅堂内一片死寂。李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云湛的心上,也敲打在那两名守卫的心头。守卫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看向云湛的目光充满了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云湛的心脏在胸腔内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虎符的秘密!他察觉到了!他一定察觉到了虎符带来的那丝异常!冷汗浸透了后背的囚服,冰冷的布料贴在伤口上,带来一阵刺痛。他死死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迎上李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否认?辩解?在这样一双眼睛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李靖静静地审视着他,仿佛在欣赏一头落入陷阱、却依旧眼神桀骜的困兽。片刻的沉默后,他缓缓开口,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本帅不管你是沙陀人,还是别的什么。也不管你之前为谁效力,背负何种血仇。”他拿起帅案上那枚被布包着的、冰冷的绣衣令牌,随意地掂了掂,又放下,“汉室绣衣的追杀令,在天策府,不过是一张废纸。”
“本帅只问你一句,”李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钢索,牢牢锁住云湛,“你这一身从地狱里爬出来练就的本事,你眼中对力量那近乎贪婪的渴望…”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云湛那双在听到“力量”二字时骤然收缩的冰蓝色瞳孔,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是想继续如同阴沟里的老鼠般东躲西藏,最终被碾为齑粉?还是…”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云湛耳边炸响:
“为我大唐所用,在真正的铁与火、血与荣耀的战场上,博一个功名富贵,青史留名?”
“证明你的价值,云湛。”李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掌控一切的威严,“否则,天策府的刑房,会让你明白,黑冰台的毒,绣衣使者的刑,不过是开胃的小菜。”
选择?生,还是死?屈辱的囚徒,还是…成为这钢铁战争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
云湛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冰蓝色的眼眸中,风暴在凝聚。恐惧、不甘、对力量的渴望、对自由的向往、刻骨的仇恨…无数激烈的情绪在疯狂冲撞。他死死地盯着帅案后那个如同山岳般的身影,喉咙里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嗬嗬”低喘。最终,所有的挣扎,化作一个用尽全身力气挤出的、嘶哑到几乎破碎的音节:
“…愿…效…力…”
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李靖看着他眼中那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桀骜和燃烧起的、混杂着野心的火焰,微微颔首。没有赞许,没有信任,只有一种审视工具是否合用的冷静。
“很好。”李靖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即目光转向旁边一名守卫,“带他去‘千机院’外围工坊。告诉孙震和欧冶风,此人,让他们看着用。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尤其…留意他对‘火’与‘铁’的反应。”
“遵令!”守卫躬身领命。
李靖不再看云湛,重新拿起案上的文书,仿佛刚才的决定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云湛被守卫带离了那令人窒息的正厅。走出院门的瞬间,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牵动着全身的伤口,痛得眼前发黑。然而,胸腔内那颗狂跳的心,却因为方才那近乎屈辱的选择,以及即将接触到的、那名为“力量”的未知领域,而燃烧起一种病态的炽热。
穿过数道戒备森严的门岗,空气陡然变得灼热而喧嚣。守卫并未深入,只是将云湛交给一名早已等候在此、穿着油腻皮围裙、脸上沾着煤灰的工坊小吏。
“新来的?跟我走,别乱看,别乱摸!”小吏语气不耐,瞥了一眼云湛苍白虚弱的模样,皱了皱眉,显然不认为这个半死不活的胡人能有什么用。
踏入工坊区域的刹那,云湛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声音!那是足以淹没一切听觉的、属于金属与力量的狂暴交响!
轰!轰!轰!……
沉闷到震彻脏腑的巨响,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怒吼,富有节奏地、永不停歇地捶打着!循声望去,云湛看到了令他灵魂为之震颤的景象:
在工坊区靠近河流的一侧,一座巨大的、利用水力的木制机械如同洪荒巨兽般矗立!奔腾的河水驱动着直径惊人的巨大木轮,发出“嘎吱嘎吱”的轰鸣。通过复杂的齿轮、连杆传动,这股沛然巨力被传递至数间相连的巨大工棚内。棚内,数柄需要数人合抱的巨锤,被这水力驱动着,高高扬起,又带着粉碎一切的气势,狠狠砸落!
每一次砸落,都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和脚下大地的颤抖!
每一次砸落,火星如同赤红色的暴雨般,从锤下猛烈迸溅开来,照亮了工棚内弥漫的灼热蒸汽和烟尘!
锤下,是烧得赤红、如同熔融岩浆般的巨大铁块!在千钧巨锤的反复锻打下,铁块如同柔软的面团般变形、延展、挤出内部的杂质,发出痛苦的“滋滋”声,火星四射!灼人的热浪滚滚而来,即使隔着很远,云湛也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仿佛能熔化钢铁的炽热!
“看傻了?”小吏嗤笑一声,带着一丝鄙夷,“那是锻打百炼钢坯的水力锤!没见过吧?一块铁胚,要这样反复锻打折叠几百次,才能成钢!这才是我大唐横刀锋利无匹、甲胄坚固耐用的根基!”
云湛没有理会小吏的嘲讽。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在巨锤下挣扎变形的赤红金属。每一次锻打,都仿佛敲击在他的灵魂深处。力量!纯粹、原始、却又被精妙机械所驾驭的绝对力量!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感受着掌心虎符那冰凉的轮廓。虎符…是否也曾经历过这样的千锤百炼?
离开锻打区,空气中灼热稍减,却弥漫起另一种更为精细的金属气息。进入另一片工棚,景象又是一变。
这里相对安静,温度也低了许多。匠人们围着一座座造型奇特的黏土模具,神情专注。模具内部结构复杂,布满了细小的孔道和空腔。有人小心翼翼地将融化的、闪烁着金红色光泽的蜡液注入模具;有人待蜡液冷却凝固后,仔细地修整着蜡模的每一个细节;更多的人,则用细腻的陶泥浆水,一遍又一遍地涂抹包裹在蜡模之外,形成厚厚的外壳。
“这叫‘失蜡法’!”小吏似乎想卖弄一下,指着那些泥壳,“里头是蜡做的模子。等泥壳阴干了,放窑里烧,蜡就化了流出来,泥壳就成了空心的模子。再把烧化的铜水或者铁水灌进去,等凉了,敲掉泥壳,嘿!里面就是跟蜡模一模一样的铜器铁器!看见那边没?”他指向工棚一角。
那里,几个匠人正小心翼翼地从一堆破碎的泥壳中,取出一件件闪烁着青冷光泽的金属部件——有甲叶边缘精巧的卷云纹,有刀剑护手上繁复的兽头吞口,甚至还有结构精密、带着细小齿轮的弩机零件!每一个部件都线条流畅,细节完美,散发着冷硬的金属美感。
云湛的呼吸微微急促。这种精密的铸造技艺,与草原上粗糙的锻造、汉地工坊的寻常翻砂,截然不同!这需要何等高超的技艺和耐心?虎符那光滑如镜的表面、内部难以言喻的复杂结构…是否也源于此等鬼斧神工?
小吏带着他继续深入。工坊区域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不同的区域分工明确。有专门处理矿石的,巨大的石碾在畜力驱动下将矿石碾碎,匠人们用木槽流水淘洗矿砂;有巨大的竖炉日夜不息地燃烧着,吞吐着浓烟和火焰,将铁矿石熔炼成生铁铁水;有专门淬火的区域,匠人们将烧红的刀剑猛地插入冒着气泡的浑浊液体中,“嗤啦”一声白气升腾,决定着一把兵器的最终硬度和韧性…
云湛如同进入宝山的乞丐,贪婪地汲取着眼前的一切。每一道工序,每一件工具,都让他对“力量”的理解更加具象化。这里的“力量”,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内力或玄奥的机关,而是看得见、摸得着、可以被分析、被掌控、被量产的物质伟力!
然而,当他以为这就是工坊的全部时,小吏带着他拐过一个弯,走向工坊区边缘一片被高大土墙单独隔离开的区域。这里的戒备陡然提升了数个等级!守卫的士兵盔甲鲜明,手持强弩,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刺鼻的、混合着硝石、硫磺和木炭的独特气味。
“前面就是‘雷火坊’,孙大师的地盘。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通报。”小吏的语气变得异常谨慎,甚至带着一丝敬畏,示意云湛站在离土墙大门十步开外的地方,自己则快步走向守卫。
“雷火坊”…火器!云湛的心脏猛地一跳,河谷战场上那毁天灭地的霹雳炮轰鸣、那焚尽一切的猛火油火龙,瞬间在脑海中炸开!他下意识地向前挪动了一步,冰蓝色的眼眸死死盯住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就在这时!
轰——!!!!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巨响,猛地从“雷火坊”的高墙内传来!脚下的地面明显地震颤了一下!紧接着,一股浓烈的、带着硫磺焦糊味的白烟,混杂着一些灰黑色的粉尘,从墙头袅袅升起。
“呸呸呸!又他娘的炸了!”一个如同破锣般、充满了暴躁和懊恼的吼声穿透了墙壁,“老欧!老欧!你配的这什么狗屁‘伏火矾’!硝不够纯!硫磺他娘的也潮了!比例!老子说了多少次比例!差一丝都不行!想炸死老子吗?!”
吼声未落,土墙上一扇沉重的小铁门“哐当”一声被从里面踹开!一个身影骂骂咧咧地冲了出来。
这人身材矮壮敦实,像一块棱角分明的铁砧。乱糟糟的头发如同被火燎过,焦黄卷曲,还冒着丝丝青烟。脸上黢黑一片,沾满了硝烟和灰烬,只有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闪烁着狂躁和极度专注的光芒,如同燃烧的炭火。他身上那件原本应该是皮质的围裙,此刻被烧穿了好几个大洞,边缘焦黑卷曲,散发着糊味。他一边剧烈地咳嗽着,喷出带着黑灰的唾沫星子,一边用力拍打着身上的烟尘,嘴里兀自不停地咒骂着。
“孙…孙大师!”小吏吓得一哆嗦,连忙躬身行礼,声音都变了调。
那矮壮汉子——孙震,这才注意到门口有人。他那双布满血丝、如同猛兽般的眼睛扫过小吏,随即如同发现了新猎物般,瞬间钉在了云湛身上!
“嗯?”孙震的骂声戛然而止,他几步窜到云湛面前,带着一股浓烈的硝烟和汗臭味,上下打量着这个脸色苍白、伤痕累累、穿着囚服的胡人青年。他的目光极其锐利,如同在审视一块矿石的成色,最终落在他那双冰蓝色的、燃烧着强烈求知欲和震撼的眼眸上。
“胡崽子?”孙震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些暴躁,多了几分审视的兴趣,“刚才是你在外面?听到动静了?看到那烟了?”
云湛被他逼人的气势压迫,却毫不退缩地点了点头,嘶哑地开口:“听…听到了。像…河谷的炮声。”
“炮声?”孙震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布满黑灰的脸上咧开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哈哈!小子有点意思!还知道炮?”他猛地凑近,几乎贴到云湛脸上,灼热的气息喷在他脸上,“那你说说,刚才那动静,是成了还是败了?”
“败了。”云湛毫不犹豫地回答,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声音闷,散,烟黑带灰,是…药没燃透,炸膛了?硫磺…硝石…混得不好?”他艰难地回想着河谷爆炸时那惊天动地、烟尘呈黄白色的景象,以及刚才孙震吼叫中提到的“伏火矾”、“硝”、“硫磺”、“比例”等字眼,结合空气中残留的气味,大胆地猜测道。
孙震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那双炭火般的眼睛死死盯住云湛,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烧穿!足足过了好几息,他才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云湛耳膜嗡嗡作响。
“嘿!神了!”孙震怪叫一声,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之前的暴躁一扫而空,只剩下纯粹的兴奋和发现宝贝般的惊喜,“胡崽子!有你的!鼻子比狗还灵!脑子转得也快!比老子手下那群榆木疙瘩强多了!”他一把抓住云湛的胳膊,也不顾他痛得倒吸冷气,拖着他就往那扇还冒着烟的小铁门里拽,“来来来!跟老子进来!让你开开眼!顺便给老子搭把手!”
“孙大师!将军吩咐他只在外面…”小吏急了,连忙想阻拦。
“滚一边去!”孙震头也不回地吼道,“李药师那里老子去说!这小子老子要了!快!关门!”他不由分说,一把将云湛拽进了那扇弥漫着硝烟和神秘气息的铁门。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将小吏焦急的呼喊隔绝在外。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空间比想象中更大,光线却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极其浓烈的硝石、硫磺、木炭粉、以及某种类似松脂燃烧后的混合气味,异常刺鼻。地面和墙壁上布满了烟熏火燎的痕迹和爆炸冲击留下的凹坑。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器皿散乱地摆放着:巨大的石碾、大小不一的铜秤、成堆的麻袋(标着“硝石”、“硫磺”、“柳炭”等字样)、形态各异的陶罐、铁桶、还有长长的熟铁管子连接着巨大的牛皮囊……
最吸引云湛目光的,是场地中央几台造型狰狞的器械。它们形似巨大的石臼,炮身粗壮黝黑,由多层硬木箍条和铁箍紧紧捆扎而成,炮口朝天,散发着冰冷而危险的气息。正是战场上撕裂汉军阵列的——霹雳炮!旁边还有几台结构更复杂、连接着巨大牛皮囊和粗长熟铁喷管的器械,那是喷吐地狱之火的——猛火油柜!
“看傻了吧?”孙震看着云湛眼中那无法掩饰的震撼,得意地嘿嘿一笑,脸上的黑灰簌簌落下,“这才是好东西!一炮下去,管他什么铁甲重骑,统统炸上天!”他指着旁边一个巨大的木盆,里面盛放着混合好的、黑乎乎的火药粉末,“刚才炸的,就是配这玩意儿!‘伏火矾法’配出来的药!劲儿大,可也他娘的忒难伺候!硝要提纯七遍!硫磺得用酒煮过去掉酸气!木炭得用柳木烧,烧透了还得碾成细粉!差一丝都不行!”他唾沫横飞地讲着,手舞足蹈。
“刚才那锅,就是硝石没碾匀,里头还有小颗粒,硫磺也受潮结块了!混的时候没拌匀,烧起来有的地方快有的地方慢,可不就炸膛了?”孙震懊恼地挠了挠他那鸡窝似的头发,又看向云湛,“小子,你刚才闻着味儿就猜出来了?鼻子真这么好使?”
云湛没有回答。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盆黑色的粉末牢牢吸引。这就是…那毁天灭地力量的源泉?看似毫不起眼的黑色粉末?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要去触碰。
“找死啊!”孙震猛地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云湛一个趔趄,“这玩意儿沾不得半点火星!吐口唾沫星子都能把你炸上天!”他瞪着眼,指着旁边墙壁上一个焦黑的大坑,“看见没?上个月一个蠢货,鞋底沾了点药粉,走路磨出火星…嘭!就剩半条腿了!”
云湛看着那触目惊心的痕迹,心中凛然。这黑色的粉末,美丽而致命!它既带来毁灭,也带来…力量!一种可以被凡人掌握、足以改天换地的力量!他冰蓝色的眼眸中,燃烧起更加炽热的火焰。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从工坊角落传来:
“孙疯子,你又抓什么人来试药?将军送来的人,不是让你折腾的。”
云湛循声望去。只见角落的锻造炉旁,站着一个身影。那人身材瘦高,背脊却挺得笔直,如同他手中正在锻打的那块铁条。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沾满铁锈和汗渍的麻布短褂,露出两条肌肉线条清晰、布满烫伤疤痕的胳膊。脸上同样布满烟火色,皱纹深刻,如同刀刻斧凿。他看起来约莫五十岁上下,眼神却异常沉静专注,如同古井深潭,与他手中那柄随着锻打节奏精准翻飞的小锤浑然一体。他正全神贯注地锻打着炉火中一块烧得暗红的铁条,每一次锤击都精准地落在需要的位置,发出清脆而富有韵律的“叮、叮”声。
“老欧!欧冶风!”孙震大大咧咧地喊道,指着云湛,“这小子可不是废物!鼻子灵得很,脑子也活!刚才外面听个响,闻个味儿,就知道我那锅药炸膛是因为硝硫不匀!是块好料子!比你这闷葫芦强!”
被称作欧冶风的匠师闻言,手中小锤的节奏没有丝毫紊乱,只是抬起眼皮,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目光淡淡地扫了云湛一眼。那目光没有任何情绪,如同在打量一块待处理的铁料。然而,当他的视线掠过云湛囚服下裸露出的手腕、脖颈处那些新旧叠加的伤痕,尤其是左臂那道暗沉萎缩的旧疤时,目光微微停顿了一瞬,随即又落回到手中的铁条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是块铁料,也得看火候。急火猛烧,只会成废渣。”欧冶风的声音低沉平缓,如同他锤下的韵律。
“嘿!老子就喜欢猛火!”孙震不以为意,转头对云湛道,“别理这老古板!来,小子,帮老子把这堆硝石再碾一遍!用那个细石碾!要碾得比女人用的香粉还细!敢偷懒,老子让你尝尝新配的‘掌心雷’!”他指着角落里一堆灰白色的硝石结晶和一个沉重的石碾。
云湛没有犹豫。肋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强撑着,走到那堆散发着独特寒气的硝石旁。他蹲下身,双手握住石碾的木柄。石碾沉重异常,每一次推动都极为费力,牵扯着伤口。但他咬紧牙关,眼神专注,严格按照孙震的要求,耐心地、一圈一圈地碾压着。坚硬的硝石在石碾下发出“嘎吱嘎吱”的碎裂声,逐渐化为细腻的白色粉末。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后背的囚服,与伤口渗出的血水混合,带来一阵阵刺痛和黏腻感。
孙震抱着膀子在一旁看着,起初眼神中还带着审视和怀疑。但看着云湛那沉默、专注、一丝不苟的动作,看着那白色粉末变得越来越细腻均匀,他眼中暴躁的火气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得的满意。
“嗯,力道还行,手够稳,不毛躁。”孙震难得地点评了一句,随即又吼道,“碾好了筛!用最细的铜丝网!筛三遍!一粒粗的都不能有!”
云湛如同最听话的学徒,默默照做。他沉浸在一种奇异的专注中。碾磨,筛分…这些看似枯燥的工作,却让他有了一种奇异的“掌控”感。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硝石粉末在指间流动的细腻触感,能分辨出其中微小的颗粒差异。他甚至觉得,怀中沉寂的虎符,似乎对这种与“物性”打交道的劳作,产生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难以言喻的共鸣?仿佛这冰冷的青铜造物,本身就对金属、矿物有着天然的亲和与理解?
就在他全神贯注筛着第二遍硝粉时,一个带着好奇、略显稚嫩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你…你的眼睛颜色,像最冷的冰湖。”
云湛动作一顿,抬起头。只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不知何时蹲在了他旁边的木料堆上。她穿着一身明显不合体的、沾满油污的灰色工服,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两截纤细却结实的小臂,上面也沾着墨迹和木屑。脸蛋圆圆的,带着点婴儿肥,被烟灰蹭得如同小花猫,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灵动,如同初生的小鹿,此刻正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冰蓝色的瞳孔,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她手里还拿着一把小小的刻刀和一块未成形的木料。
“墨离!你这丫头片子又溜号!让你刻的‘神机弩’扳机簧片模子刻好了吗?”孙震的大嗓门立刻吼了过来。
少女——墨离,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对着孙震的方向做了个鬼脸,却依旧没动地方,反而凑近云湛,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狡黠:“我叫墨离。他们都叫我‘巧工’,虽然孙伯伯老骂我笨。你叫什么?是胡人?草原上来的?你身上的伤…好多啊!痛吗?”她的话语如同连珠炮,充满了未经世事的直率。
云湛看着这双清澈好奇的眼睛,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习惯了警惕、敌意和算计,这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探询,反而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沉默地低下头,继续筛着硝粉。
墨离也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小声说道:“你别怕孙伯伯,他就是嗓门大。欧伯伯看着凶,其实心可细了。你筛硝粉的样子好认真,比我强多了,我老弄得到处都是…”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工坊的琐事,眼神却不时瞟向云湛那双异色的眼睛和他手臂上狰狞的旧疤,充满了探究。
“墨离!”欧冶风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他不知何时已停下了锻打,将那块锻打得通体发暗、隐隐有云纹浮现的铁条夹起,走向旁边的淬火槽。
墨离这才“啊”了一声,连忙跳下木料堆,小跑着回到自己的小工作台前,拿起刻刀和木料,一边偷偷瞄着欧冶风的动作,一边装模作样地刻起来,嘴里还小声嘀咕:“知道啦知道啦,欧伯伯又要淬他的宝贝‘宿铁’了…”
欧冶风走到淬火槽边。槽中盛放的并非寻常的清水,而是一种浑浊粘稠、散发着浓烈腥臊气味的液体。他将那块烧得暗红、仿佛蕴含着星辰的铁条,稳稳地悬在液面上方。
这一刻,云湛的心神也被吸引过去。淬火!这是决定一把神兵利器的关键一步!不同的淬火剂,不同的手法,带来截然不同的性能。他屏住了呼吸。
欧冶风的手稳如磐石。他眼神专注,似乎在感受着铁条温度的细微变化。当铁条上那层暗红的光芒达到某个临界点时,他手腕猛地一沉!
嗤啦——!!!
刺耳的白气猛烈升腾!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烧焦羽毛混合着腥臊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那浑浊的液体剧烈翻滚、冒泡!
云湛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气味…这淬火剂…他太熟悉了!在草原上,最优秀的刀匠,也会用类似的东西!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用生硬的汉话夹杂着突厥语词汇嘶哑喊道:
“马溺!热!快提…逆纹…三息!”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相对安静的工坊角落炸响!
正准备将铁条完全浸入淬火液的欧冶风,动作猛地一僵!他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瞬间爆射出难以置信的锐利精光,如同两道闪电,猛地射向云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