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的冰冷与工坊的喧嚣交替烙印在云湛的意识深处。肋下的黑紫旧伤在欧冶风调配的、散发着浓烈药草与矿物混合气味的黑糊药膏压制下,痛楚稍减,却如同蛰伏的毒蛇,依旧盘踞不去。左臂深处秘毒的麻痹感,在每日重复的碾磨、筛分、搬运等枯燥劳作中,被强行忽视,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身体的残缺与脆弱。唯有在“雷火坊”那呛人的硝烟与刺鼻的硫磺气味中,在孙震暴躁的吼声与欧冶风沉闷的锤音里,云湛才感到一种奇异的、近乎病态的安宁。力量,看得见、摸得着、可以被理解、甚至被制造的力量,是支撑他在这冰冷秩序中活下去的唯一食粮。
他成了孙震手下最沉默、最不知疲倦的学徒。碾磨硝石、筛分硫磺、捣碎柳木炭…这些旁人眼中枯燥危险、避之不及的活计,他却做得一丝不苟,近乎虔诚。他贪婪地观察着孙震每一次配药时那近乎神经质的专注,记住他口中蹦出的每一个关于“伏火”、“比例”、“提纯”的词汇。他对那些黑色粉末的“脾气”有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有时甚至能比孙震更早嗅出某批硝石受潮或硫磺杂质过多的细微气味差异。这让他暴躁的“师父”在摔碎无数陶罐后,看他的眼神终于从最初的“有点意思”,变成了如今的“勉强算块料”。
欧冶风依旧沉默。云湛负责将工坊其他区域锻打好的、符合要求的精铁钢条搬运到他的淬火区。两人交流极少,仅限于必要的手势和眼神。但云湛能感觉到,这位沉静如深潭的匠师,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偶尔会在他搬运沉重钢条时、强忍旧伤剧痛却依旧保持手臂稳定的瞬间,停留片刻。那目光没有温度,却带着一种衡量材料的精准。上次淬火时云湛脱口而出的“马溺”、“逆纹”,似乎并未被遗忘,只是沉入了潭底更深处。
墨离是这片钢铁与火药世界中唯一的亮色。她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鸟,在各个工位间穿梭。有时蹲在云湛旁边,托着腮帮看他筛硝粉,絮絮叨叨说着她刻坏的木模;有时又溜到欧冶风旁边,偷偷用手指去碰炉边冷却的边角料,被烫得龇牙咧嘴;更多时候,是在她那张堆满木料、铜丝、小凿刀和小锤子的工作台前,皱着眉头,对着几张画满复杂线条的羊皮纸较劲。她偶尔会拿着一个刻得歪歪扭扭的齿轮或簧片模型,跑到云湛面前,眼睛亮晶晶地问:“云大哥,你看这个能转起来吗?我觉得这里好像卡住了…”云湛往往只是沉默地摇摇头或点点头,她便又风风火火地跑回去修改。她的存在,让空气中浓烈的铁锈与硝烟味里,掺杂进一丝淡淡的木屑清香和属于少女的活力。
日子在烟熏火燎中缓慢爬行。直到一天清晨,负责看管他的守卫并未将他带往工坊,而是将他领到了天策府深处一座更加森严、风格迥异的建筑前。
这是一座巨大的石质楼阁,飞檐斗拱,气象庄严。楼阁通体由巨大的青黑色条石垒砌而成,缝隙严密得连刀片都难以插入。窗户狭长,镶嵌着厚实的、打磨得异常光滑的云母片,既能透入天光,又坚固异常。门口守卫的玄甲士兵,眼神比工坊区的更加锐利冰冷,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云湛全身。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金属与火焰的气息,而是陈年纸张、墨汁、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名为“知识”的厚重尘埃味。
“藏书阁。”守卫的声音毫无波澜,“将军特许,你可入外阁一层阅览。不得喧哗,不得损坏,不得抄录,不得进入内阁及二层以上区域。有专人监看。时限两个时辰。”
沉重的包铁木门无声地滑开。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书卷墨香与岁月尘埃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云湛踏入其中,如同闯入了一个寂静无声的巨人国度。
光线透过高处的云母窗,形成一道道斜斜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眼前是无穷无尽的巨大书架!如同沉默的士兵方阵,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书架由坚硬如铁的黑檀木打造,高逾三丈,每一层都密密麻麻地堆放着、悬挂着、排列着难以计数的载体:成捆成捆的竹简,用皮绳或丝绦仔细系好;一卷卷颜色泛黄或深褐的帛书、纸卷,整齐地插在特制的格子里;厚重如城砖的羊皮册子,用黄铜搭扣锁紧;甚至还有一些造型奇特的泥版和石板,散发着更为古老的气息。
兵书战策、山川地理、农桑水利、百工技艺、星象历法、医卜杂学…浩如烟海!仅仅是站在入口处,这无边无际的典籍所散发出的无声威压,就足以让任何渺小的个体感到窒息。云湛冰蓝色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敬畏的神色。这不同于对钢铁洪流的恐惧,这是对时间、对智慧、对那无数未曾谋面却将思想镌刻于此的先贤的震撼。汉室的追兵、玄甲的冲锋,在这沉默的书海面前,似乎都变得渺小起来。这里封存的,是足以改天换地的另一种力量——知识的力量。
一名穿着青色布袍、面无表情如同石雕的老书吏无声地出现在他身旁,伸手示意他可以开始。云湛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迈步走入这寂静的书林。脚步声在空旷高耸的阁楼内回荡,更显静谧。
他沿着巨大的书架缓慢行走,目光扫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书名。《孙子》、《吴子》、《六韬》、《尉缭子》…这些兵家圣典如同基石般厚重;《禹贡》、《山海经》、《水经注》…描绘着大地的轮廓与未知的远方;《齐民要术》、《汜胜之书》…记录着生民的智慧。他如同一个闯入宝库的乞丐,茫然又饥渴。他需要什么?能证明什么?李靖让他来这里,绝非出于仁慈。
他停在一个标注着“百工·营造”的书架区域。这里的典籍相对冷僻,落满了更厚的灰尘。大多是些《木经》、《梓人遗制》、《考工记注疏》之类关于建筑、木工、器械制作的书籍。云湛的目光机械地扫过,直到被书架最底层角落里的几卷东西吸引。
那是几卷极其破败的竹简和两卷颜色晦暗、边缘严重磨损的帛书。它们被随意地塞在角落里,捆扎的皮绳早已朽断,竹简散乱,帛书也卷得歪歪扭扭,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显然久无人问津。与周围那些被妥善保管的典籍相比,它们如同被遗忘的弃儿。
引起云湛注意的,并非它们的残破,而是材质和上面的字迹!
竹简的篾片颜色深褐,近乎墨黑,入手异常沉重冰冷,绝非寻常竹木!触手的感觉,竟与他怀中的青铜虎符有几分相似!而那帛书的质地也非普通丝帛,坚韧异常,触手微凉,历经漫长岁月却并未完全脆化。
更关键的是上面的文字!
那不是云湛所认识的任何一种通行文字!既非工整的隶书、楷书,也非汉地通行的篆书。字形结构极其古怪,带着一种强烈的几何感与线条的硬朗转折,仿佛是无数细小的齿轮、榫卯、杠杆的抽象组合!笔画瘦硬如铁线,转折处棱角分明,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精确感。云湛只觉眼前一阵眩晕,这古怪的文字竟与他脑海中那些来自虎符记忆碎片里的、庞大青铜结构上闪烁的冰冷符文,隐隐重叠!
心脏在胸腔内狂跳,如同重锤擂鼓!他强压下几乎要破喉而出的惊呼,装作不经意地蹲下身,手指有些颤抖地拂去竹简和帛书上厚厚的积尘。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一片散落的竹简,借着高处光柱投下的微光,凝神看去。
竹简上,那奇特的古篆文字如同活物般扭动、组合。他完全无法识读其意,但文字旁边,用极其纤细的墨线勾勒出的图形,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那是一个极其复杂、精密的齿轮传动结构图!大小齿轮相互嵌套咬合,通过曲柄连杆传递力量!其设计之巧妙,远超他在天策府工坊见过的任何器械!那齿轮的轮廓、齿牙的咬合角度…竟与他意识深处,虎符曾展现的“青铜巨人”手臂内部那转动的金属核心,有着惊人的神似!
嗡!
怀中的青铜虎符猛地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灼热脉动!仿佛沉睡了万年的心脏,被熟悉的韵律唤醒,轻轻搏动了一下!
云湛浑身剧震!几乎拿不稳手中的竹简!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剧烈的刺痛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脸上不敢露出丝毫异样。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那个如同幽灵般的老书吏,正站在一个书架后,看似在整理书卷,实则目光的余梢,如同无形的丝线,牢牢系在自己身上。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他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将那片竹简放回原处,又拿起旁边一卷破损最为严重、几乎快要散架的帛书。帛书入手沉重,材质奇特。他极其缓慢、小心地展开一小段。
帛书上同样布满了那种冰冷的几何古篆,文字更加密集晦涩。但吸引云湛全部心神的,是帛书中央绘制的一幅相对完整的图样!
那是一座巍峨雄关的剖面图!关墙的构造方式匪夷所思,并非简单的夯土包砖,而是由巨大的、切割精准的巨石通过复杂的榫卯结构咬合堆叠而成,内部中空,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通道和…杀机!图样上清晰地标注着一些关键节点:巨大的悬梁结构,由绞盘和滑轮组控制,似乎可以瞬间放下,堵塞通道或砸毁攻城器械;墙壁内部隐藏着密集的、由机括控制的弩箭发射孔;甚至还有利用水力驱动、可以旋转喷射某种液体(旁边用古篆标注着一个云湛无法识读、但感觉异常危险的字符)的装置!
当云湛的目光落在那巨大的、由粗大铁链和巨大绞盘控制的悬梁结构上时,意识深处,那来自虎符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不再是模糊的巨人轮廓!
不再是跳跃的齿轮闪光!
而是一段清晰的、带着冰冷金属质感的画面:绵延万里的、如同巨龙脊骨般起伏的雄伟长城!在长城的某一段关键隘口,巨大的山体内部被完全掏空!无数巨大的青铜齿轮在黑暗中无声转动,带动着粗若古树的青铜锁链!锁链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将一段长达数十丈、重逾万钧、布满尖刺的青铜闸门,缓缓从山腹中提升!阳光从闸门升起的缝隙中射入,照亮了闸门底部那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如同巨兽獠牙般的锋锐锯齿!
“长城…之脊…悬门!”一个源自虎符记忆碎片、冰冷而陌生的词汇,如同烙印般烫在云湛的思维之中!与眼前帛书上那悬梁结构的图样,瞬间完美重叠!
轰!
云湛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眼前发黑,耳中嗡鸣!他死死抓住手中的帛书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胸腔内气血翻涌,左臂深处的秘毒似乎受到强烈刺激,传来一阵尖锐的麻痹刺痛!
原来如此!
虎符背后那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青铜体系,并非虚无缥缈的传说!
墨家!这些冰冷、精确、充满几何美感与致命杀机的文字和图样,必然属于那个早已湮灭在历史尘埃中、以机关术和“非攻”“守御”思想闻名于世的古老学派——墨家!
而天策府掌握的那些超越时代的锻造、淬火技术,那些精密的失蜡法铸造,甚至…孙震那威力惊人的火药配方雏形,其源头,恐怕都指向了这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残破竹简和帛书!唐盟,这个以武立国的庞然大物,如同贪婪的巨兽,在挖掘和吸收着秦代墨家遗留的残骸!
墨家的遗产,如同星辰的碎片,散落各方。虎符,是其中一块关键的碎片,指向了那最为核心、最为恐怖的战争巨构。而天策府掌握的,是另一部分,被拆解、被实用化、被融入这个新兴帝国的战争机器之中!
巨大的震撼与豁然开朗的明悟,如同冰火交织,冲击着云湛的神经。他强忍着身体的颤抖和灵魂的战栗,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悬梁结构图上艰难移开,装作若无其事地扫过旁边的文字注释。那些冰冷的几何古篆依旧如同天书,但他凭着一种源自虎符的、难以言喻的直觉,死死记住了几个反复出现、结构奇特的字符组合,以及帛书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如同简化齿轮般的特殊标记。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息都无比漫长。他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又拿起旁边另一卷残破的竹简,上面记载的似乎是关于某种特殊合金的配比(非火药),用了大量他无法理解的矿物名称和比例符号。他默默记下那些字符的形状和排列顺序。
两个时辰的时限,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当那个如同石雕般的老书吏无声地出现在他身边,用毫无起伏的声音提醒“时辰已到”时,云湛才仿佛从一场惊心动魄的梦境中惊醒。他缓缓放下手中最后一片记录着某种复杂杠杆省力原理的竹简,手指不经意地拂过那些冰冷的几何文字,将最后一丝触感烙印在记忆深处。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脸色比来时更加苍白,额角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对着老书吏微微躬身,沉默地向外走去。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棉花上,脑海中翻腾着齿轮、悬梁、青铜巨闸、冰冷古篆…还有那沉甸甸的、来自历史的真相碎片。
走出藏书阁厚重的包铁木门,重新呼吸到外面带着铁锈和尘土的空气,云湛才感到一丝真实。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隔着衣物,能感受到青铜虎符那冰凉的轮廓。它似乎沉寂了,但那短暂的灼热脉动和灵魂深处的共鸣,绝非幻觉。
“如何?可有所获?”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云湛猛地抬头,心脏几乎漏跳一拍。只见李靖不知何时已站在藏书阁外的回廊下,负手而立。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神情平淡无波,目光却如同深邃的古井,静静地注视着他,仿佛能穿透他刚刚经历的灵魂风暴,看清他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
云湛喉咙发紧,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强迫自己迎上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声音因竭力压抑而显得更加嘶哑干涩:“…典籍浩瀚…如…如坠烟海…只…只看得懂些许粗浅的…器械图样…”
“哦?”李靖眉梢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语气听不出喜怒,“能看懂图样,已属难得。工技之道,图为本,文为辅。好生琢磨。”他并未追问具体看了什么图样,只是深深地看了云湛一眼,那目光似乎在他苍白失血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淡然道:“今日府中有贵客。你,也随侍宴席一旁。换身干净衣物,莫要失礼。”说完,不等云湛回应,便转身,猩红的披风一角在微风中扬起,大步离去。
随侍宴席?贵客?
云湛站在原地,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蔓延。这绝非简单的恩典。李靖,这只掌控着唐盟战争巨兽的鹰,正将他这枚身份不明的棋子,推向更复杂的棋局中央。
夜幕低垂,天策府深处一座灯火通明的华美厅堂,驱散了晋阳城夜的寒意。此处与藏书阁的肃穆、工坊的粗粝截然不同。雕梁画栋,锦帷低垂,巨大的蟠螭铜灯树燃烧着昂贵的鲸油,将厅内照耀得亮如白昼,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名贵香料、珍馐佳肴与权力气息的奢靡味道。
云湛换上了一身干净但样式普通的靛蓝色粗布袍,被安排站在靠近厅堂侧门、侍者往来传菜的阴影角落里。这个位置既能清晰地看到厅堂内的全貌,又不甚引人注目。他如同一块冰冷的石头,收敛着所有的气息,冰蓝色的眼眸在低垂的眼帘下,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这场即将上演的权力盛宴。
主位之上,李靖端坐如山。他换上了一身更为正式的玄色织金蟒纹常服,依旧未着甲胄,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威仪。陪坐在他下首两侧的,是几名天策府核心的文武僚属,包括云湛见过的王铮校尉。王铮此刻也换上了武官常服,神情肃穆。
厅堂内的气氛在等待中酝酿着一种无声的张力。直到门外传来通禀声:“宋商盟特使,沈万川沈公到——!”
厅门开启,一行人步入。为首一人,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一个年约四旬、身材颀长、略显清瘦的中年男子。他并未穿着想象中的绫罗绸缎、珠光宝气,而是一身素雅的月白色云纹杭绸直裰,腰间束着一条简单的玉带,悬着一枚温润无瑕的羊脂玉佩。乌发用一根青玉簪整齐束起,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短须。他脸上带着和煦如春风般的微笑,步履从容,行走间袍袖微动,自有一股风流蕴藉的儒商气度。
然而,当云湛的目光与那双含笑的眼睛接触的刹那,心中却猛地一凛!
那双眼睛!
深邃如不见底的寒潭!温润的笑意之下,是洞悉世情的冷静与…一种仿佛能衡量万物价值的、属于商贾巨擘的锐利精光!那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厅堂,掠过李靖,掠过天策府诸将,最终…竟在云湛这个站在阴影角落里的靛蓝身影上,极其短暂地、却无比清晰地停顿了一瞬!
那停顿短暂得如同错觉,但云湛却捕捉到了!那目光中蕴含的并非好奇,而是一种…审视?一种仿佛看穿了某种伪装、发现了某种有趣之物的、饶有深意的探究!如同老练的鉴宝师,在无数赝品中,一眼瞥见了蒙尘真品的微光!
沈万川!
宋商盟的掌舵人之一,富可敌国,掌控着海陆商路命脉的传奇巨贾!他亲自前来,其分量,不言而喻。
“李帅,久仰威名,如雷贯耳!万川今日得见尊颜,幸何如之!”沈万川行至厅中,对着主位的李靖,长揖一礼,姿态恭谨却又不卑不亢,声音清朗悦耳,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润口音。
“沈公远来辛苦,请上座!”李靖起身相迎,脸上也带着得体的笑意,伸手示意沈万川坐在他右侧的主宾之位。双方随行人员也各自落座。
丝竹之声适时响起,悠扬婉转。身着锦绣宫装的侍女如同穿花蝴蝶般,将一道道造型精美、香气扑鼻的珍馐佳肴流水般奉上。金杯玉盏,觥筹交错。表面上的气氛瞬间变得融洽而热烈。
“李帅用兵如神,一战定鼎渭河谷,大破汉军精锐,威震寰宇!此等雄才伟略,实令万川钦佩不已!”沈万川举杯,言辞恳切,笑容真挚。
“沈公过誉了。”李靖淡然举杯回敬,“此役之功,赖将士用命,天佑我唐。更离不开贵盟在情报、物资上的鼎力相助。若无沈公麾下海船及时运抵的那批辽东精铁,我玄甲军的重铠,恐难以及时补充。”他话语平淡,却点出了宋商盟在此战中的关键作用。
“些许微劳,何足挂齿。”沈万川笑容不变,放下酒杯,话锋却极其自然地一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只是…汉室经此大败,恼羞成怒。据闻其廷尉府已下令,封锁长江水道,严查所有悬挂宋商旗帜的货船。淮北、荆襄等地的榷场,亦对我商盟货物课以重税,百般刁难。更有甚者,纵容水匪袭扰我沿海商路,损失惨重啊。”他叹息一声,温润的眉宇间染上一抹愁云。
来了!正题!
厅堂内的丝竹声似乎都低了几分。天策府诸将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王铮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汉室倒行逆施,自绝于天下商路。”李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沈公之意是?”
沈万川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李靖,语气恳切:“万川此来,是代表宋商盟上下,恳请李帅,恳请大唐天策府,能与我商盟缔结更紧密之盟约!共抗汉室暴政!”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清晰有力,“或可仿效春秋诸侯‘合纵’之策,订立攻守同盟!若汉室再敢无故扣押我商船,封锁我商路,则视为对唐盟之挑衅!届时,我商盟愿倾力提供粮秣、军资、甚至…引导海路!而大唐天兵,则可挥师南下,以雷霆之势,迫其就范!”
攻守同盟!军事介入!
沈万川的话语,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厅堂内瞬间一片寂静!连丝竹声也停了。天策府诸将脸上露出兴奋与跃跃欲试的神色。王铮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挥师南下!开疆拓土!这是何等的功勋诱惑!
然而,主位上的李靖,神色却依旧平静如渊。他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深邃地看向沈万川,缓缓开口:“沈公拳拳之心,本帅感佩。共抗汉室,亦是我唐盟之意。然…”
一个“然”字,让刚刚升腾的炽热气氛为之一凝。
“订立攻守同盟,牵涉国战,非同小可。需禀明晋阳宫,由王上圣裁。”李靖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掌控全局的沉稳,“再者,若行此策,我唐盟大军南下,所耗钱粮辎重,如山如海。兵锋所指,必有折损。将士用命,搏杀疆场,所求者,功勋、土地、财帛。此间种种,皆需…落到实处。”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沈万川身上,“沈公方才所言‘倾力提供’,不知这‘倾力’二字,具体几何?战后所得,商路权益,又当如何划分?”
利益!
赤裸裸的利益分配!
李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剥开了“共抗暴政”的温情面纱,露出了权力博弈最核心的硬核——代价与回报!
沈万川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眼神却瞬间变得更加深邃,如同平静的海面下涌动着暗流。他微微颔首:“李帅快人快语,深谙商道精髓。万川佩服。”他轻轻击掌,身后一名随从立刻奉上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卷厚厚的帛书。
“此为我商盟草拟之《互助条款详要》,请李帅过目。”沈万川双手奉上,“其中详列了战时粮秣、军资、海陆运输之具体额度与调用方式,皆以市价八成折算,并可由天策府派员监核。至于战后…”他顿了顿,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凡唐盟大军收复之土地,其内盐铁、矿山、榷场之利,商盟愿与天策府五五均分!长江、运河水道之通行权,唐盟商船,永享最惠之利!此外,我商盟愿一次性支付白银…三百万两,作为唐盟出师之‘酬军’资费!”
三百万两!五五均分!
巨大的数字和承诺,让厅堂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连王铮都瞪大了眼睛。宋商盟的财力,果然深不可测!
然而,李靖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那卷帛书,并未立刻去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厅堂内格外清晰。
“沈公慷慨,本帅代将士先行谢过。”李靖开口,语气依旧平淡,“然,盐铁矿山之利,五五均分,似无不妥。只是这‘最惠通行权’…略显空泛。本帅要的是…独家专营之权!”他抬起眼,目光如电,“凡唐盟新得之地,所有盐、铁、茶、马、丝绸、瓷器…等大宗货物之专营权,当由我天策府指定之商行承办。宋商盟,可优先入股参与,但主导之权,必须在我手。此其一。”
沈万川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芒。
“其二,”李靖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汉室沿海,良港众多。战后,我唐盟需择其要害,如明州(宁波)、泉州、广州三处,设立军港及专属商埠。其地之管辖权、驻兵权、税收权,当完全归属我天策府节制!贵盟商船,可自由停泊贸易,但需遵守我港规,缴纳定额泊税与商税。”
独家专营权!完全掌控军港与商埠!
这已不仅仅是分利,而是要彻底掌控新征服地区的经济命脉和海上咽喉!将宋商盟的影响力,牢牢限制在“参与者”而非“主导者”的框架内!
厅堂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方才的觥筹交错、其乐融融荡然无存。宋商盟使团成员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有人甚至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天策府诸将则屏息凝神,等待着沈万川的回应。角落里,云湛清晰地看到,沈万川身后一名身着锦袍、面白无须的副使,眼中闪过一丝焦急和不满,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沈万川一个极其隐蔽的眼色制止了。
分歧!巨大的分歧!
宋商盟寻求的是借助唐盟军力打破封锁,恢复并扩张其原有的、自由的商业网络。而李靖代表的唐盟,则要借机攫取最大的政治和经济利益,将宋商盟纳入其掌控的战争机器轨道之中,成为附庸而非平等的盟友!
沈万川沉默了片刻。他脸上的笑容并未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深邃莫测。他缓缓端起酒杯,轻轻转动着,看着杯中琥珀色的琼浆,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片刻后,他才抬起头,迎上李靖那锐利如鹰的目光,温润的声音响起,听不出丝毫火气:
“李帅深谋远虑,心系大唐基业,万川感佩。只是…独家专营,军港直辖,此乃国器之重,非一商盟可轻易承诺。”他微微叹息,语气带着推心置腹般的诚恳,“商盟虽有些许薄财,然根基在于‘通有无’、‘利天下’。若行专营垄断,恐失商道根本,非长久之计。且商盟内部,行商坐贾,大小股东数百,牵涉利益盘根错节。如此重大条款,万川一人,实难独断,需返回临安,召集各房主事,从长计议啊。”
以退为进!
将皮球踢回给商盟内部复杂的决策机制!既未当场撕破脸拒绝,又为后续谈判留下了转圜余地,同时暗示李靖:你的条件太苛刻,我这边压力也很大!
“无妨。”李靖似乎早有所料,神色不变,淡然道,“此乃大事,确需慎重。沈公可携条款详要返回临安,与贵盟诸公细细商议。我唐盟静候佳音。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汉室封锁日紧,战机稍纵即逝。望贵盟…早做决断。”
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弥漫在奢华的厅堂中。合作的基础尚在,但裂痕已然显现。双方都亮出了底牌,也看清了对方的底线。这场盛宴的核心,已从推杯换盏,变成了无声的角力。
就在这时,丝竹声重新响起,试图缓和气氛。侍女们再次奉上新的佳肴美酒。沈万川也恢复了那和煦的笑容,与李靖及天策府诸将谈笑风生,仿佛刚才那番针锋相对的言语交锋从未发生。
然而,在推杯换盏的间隙,沈万川的目光,再次状似无意地扫过角落里的云湛。这一次,云湛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目光深处一闪而过的、更加浓烈的探究与…一丝极其隐晦的忧虑?
忧虑?
云湛心中微动。这位富可敌国、长袖善舞的巨贾,在忧虑什么?仅仅是与唐盟谈判的僵局?还是…别的?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藏书阁角落里那些冰冷的墨家几何古篆,闪过帛书上那精密的悬梁结构图,闪过李靖提出“军港”、“专属商埠”时那掌控一切的强势…还有,沈万川副使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焦急与不满!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劈入脑海:
宋商盟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沈万川看似是商盟领袖,但如此重大的、近乎“丧权辱盟”的条款,必然遭到商盟内部其他势力(尤其是那些掌控着现有自由商路、不愿被唐盟军管束缚的大海商)的强烈反对!沈万川承受着巨大的内部压力!他此次亲自前来,或许不仅是为了谈判,更是为了寻求一个能说服内部、打破僵局的…关键筹码?或者…一个能让他摆脱困境的契机?
而他沈万川,为何会对自己这个站在角落里的、身份低微的胡人俘虏,投来那饶有深意的一瞥?
线索如同破碎的星图,在云湛的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试图拼凑!
藏书阁墨家残卷…悬梁结构与长城之脊的记忆重叠…天策府超越时代的锻造淬火技术…李靖对专营权和军港的志在必得…宋商盟内部的分歧…沈万川那意味深长的目光…
轰!
一道雪亮的电光,撕裂了所有迷雾!
墨家遗产!
虎符指向的,是墨家最核心、最恐怖的战争巨构体系!
天策府掌握的,是墨家分散的、被实用化的冶金、锻造、乃至…火药雏形技术!
而宋商盟呢?
一个掌控着庞大海上商路、需要精密导航、需要抵御风浪海盗、需要快速运输的庞大商业帝国…他们最需要、也最可能继承的墨家遗产是什么?!
是那些失传的、精密的航海仪器制造技术?是更高效的船舶设计图纸?是用于港口防御的机关弩炮?还是…那帛书上记载的、利用水力驱动的复杂机械?!
墨家的智慧,如同散落的星辰碎片!秦帝国崩塌后,这些蕴含着超越时代力量的碎片,被不同的势力捡拾、研究、利用!
唐盟,捡到了“兵”与“器”的碎片,铸造着它的钢铁洪流!
宋商盟,很可能捡到了“工”与“巧”的碎片,支撑着它的海上霸权!
而汉室…黑冰台、绣衣使者、他们掌握的秘毒、机关兽…是否也握有墨家某些阴诡的传承?
而自己怀中的虎符,则是那把能串联起所有碎片、甚至指向那最终恐怖核心的…钥匙!
沈万川看自己的那一眼…难道…难道他或者他背后的势力,认出了什么?察觉到了虎符的存在?或是…从自己身上,嗅到了与那些散落墨家遗产相关的气息?!
这个推测让云湛浑身冰冷,如同坠入万丈冰窟!他感觉自己仿佛落入了一个比他想象中更加庞大、更加古老的漩涡中心!李靖将他放在这里,绝非偶然!这盘棋,比他想象的更深、更险!
宴席何时结束,云湛已浑然不觉。他如同梦游般被守卫带回那间冰冷的石屋。黑暗中,他蜷缩在硬板床上,怀中的青铜虎符紧贴着心口,冰凉刺骨。脑海中翻腾着冰冷的几何古篆、齿轮咬合的画面、沈万川深邃的眼神、李靖平静下蕴含雷霆的话语…
墨家的阴影,如同无形的巨网,笼罩着过去,也笼罩着此刻,更将伸向那充满铁血与硝烟的未来。而他,这枚被各方势力推上棋盘的棋子,又该如何在这散落的星辰碎片间,寻得一条生路,甚至…撬动那最终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