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所积弊，非尔等之罪。”左梦庚的第二句话，出乎所有人意料，“军户逃亡，田亩流失，实乃积年痼疾，朝廷亦深知其弊。”
他顿了顿，观察着众人的反应，看到一些人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惊讶和茫然，似乎不敢相信这位将军没有立刻责罚他们。
“然，国法军规，不可废弛！”左梦庚话锋一转，语气陡然严厉，“现有屯田，乃朝廷养兵卫国之资，岂容继续荒废流失？本将既受皇命，执掌南汝防务，自当拨乱反正！”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其一，即日起，南阳卫所旧制，废弛者，一律革除！现有在册军户，无论老弱，凡愿继续耕种屯田者，可登记造册，编为‘屯田户’！其所耕种之地，即为永业田！
朝廷旧欠之粮饷，既往不咎！自本年起，按田亩等级，缴纳额定田赋即可！所产粮食，除缴赋外，皆归尔等所有！官府不再额外征发军役！”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那些麻木的老卒、绝望的妇人、懵懂的少年，全都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左梦庚！
永业田？缴赋即可？不再征发军役？这……这不就是……民户的待遇吗？他们这些世代被束缚在军籍上、如同牛马般的军户，竟有脱离苦海、拥有自己土地的一天？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狂喜，让一些人的身体都开始止不住的颤抖，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涌出了泪水。
“其二！”左梦庚的声音再次压下骚动，“凡不愿或无力耕种者，可自愿退出军籍！本将会酌情发放路引、少许盘缠，允其自谋生路！亦可投奔城外新建之棉务局工场，凭手艺或劳力谋生！”
这给了那些彻底失去劳动能力或心灰意冷者一条活路，只不过众人还在第一条规定的震惊中不可自拔，似乎来不及有新的反应。
“其三，亦是重中之重！”左梦庚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实质般刺向虚空，仿佛要穿透这卫所的腐朽，钉在那些侵吞军田的蠹虫身上。
“所有流失、被侵占之卫所屯田，无论落入何人之手——地方豪强、寺庙僧产，抑或是前任卫所军官名下——限一月之内，主动至参将署投献田契，说明缘由！本将可酌情，或允其补缴历年田租后继续佃种，或按市价赎买！”
他语气陡然转寒，带着森然杀气：“逾期不报，隐匿不交，或胆敢伪造田契地界者……一经查实，无论何人，皆以‘侵占军资、图谋不轨’论处！
届时，家产抄没，主犯枭首示众！本将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我左家军的刀快！”
最后一句，杀意凛然，如同寒冬腊月的冰锥，刺得在场所有人，包括郝效忠、王铁鞭都心头一凛。
那些卫所遗民更是吓得缩起了脖子，但随即，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和敬畏在他们心中升起。
这位将军，是真的要动手了！不仅要给他们活路，更要向那些曾经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老爷们”开刀！
“赵恪忠！”
“末将在！”赵恪忠踏前一步，独臂按刀，眼神冷冽如霜。
“持本将参将印信、令旗！即刻带人，封锁卫所衙门所有库房、档案房！凡涉及军籍、田亩、钱粮之文书、账册，无论新旧，一律封存！
调天枢营一队精兵驻守，没有本将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违者格杀勿论！”这显然是要彻底掌控所有原始凭证，杜绝篡改和毁灭证据的可能。
“得令！”赵恪忠领命，立刻点人行动。
“郝效忠、王铁鞭！”
“末将在！”
“由你二人总责，抽调精干书吏、军中识文断字者，并招募可靠流民中识字之人，组成‘清田丈量队’，持本将手令及封存之鱼鳞图册旧档，即刻开始重新丈量、登记南阳卫现存所有屯田！
不止要清田丈量，还要绘制新图，标注位置、等级、水源、归属现状！凡遇阻挠、隐瞒者，可先斩后奏！”
左梦庚深知，没有准确的土地数据，一切都是空谈。这清丈，便是新政的基石，也是砍向地方豪强和卫所遗毒的第一刀！
“诺！”郝效忠、王铁鞭齐声应诺，声音中充满了肃杀与干劲。
他们或许不懂什么理论，但多年的经历让他们明白，这不仅仅是清理田地，更是一场无声的战争，一场与旧势力争夺生存资源的战争！
“至于你们……”左梦庚最后看向那群卫所遗民，语气稍缓，“愿留为屯田户者，找郝将军、王将军登记造册，领取临时凭证，等候清丈后分配田亩。
愿去工场者，自去城南流民招募处报名。愿离去者，稍后至衙门侧门，领取路引、盘缠等补偿。”
他似乎有些心累，说到此处已经意兴阑珊，挥了挥手：“都散了吧。好生思量，为自己谋条生路。”
人群沉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压抑的哭泣声和激动的议论声。许多人朝着左梦庚的方向，噗通跪倒在地，重重地磕着头，语无伦次地说着感谢的话。
那白发老卒更是老泪纵横，哽咽着说不出一个字。他们世代背负的枷锁，似乎在这一刻，被这位年轻将军用最霸道也最实际的方式，砸开了一道缝隙。
左梦庚却没有再看他们。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片散发着腐朽与新生交织气息的卫所衙门。他的背影在破败的庭院中显得格外挺拔而决绝。
郝效忠和王铁鞭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撼和钦佩，当然还有担忧。
少帅这一手，堪称釜底抽薪！废除卫所旧制，将剩余土地和人口资源化整为零，既给了底层军户一条活路，收拢了部分人心，又为自己名正言顺地接收和重新分配这片广袤(虽已流失大半)的“官田”扫清了最大的制度障碍！
除此之外，此举更将矛头直指那些侵吞军田的蠹虫，为即将到来的清丈和可能的冲突，竖起了“奉旨整饬”的大旗！
至于那些注定要被夺回的土地，会流向何处？郝、王二人心中雪亮——少帅麾下那些从血火中拼杀出来、渴望土地安身立命的天枢、天璇新锐，以及未来必将招募的更多士卒，必是这片土地真正的新主人！
军功授田，以田养兵，以兵护田……一条清晰而强大的根基，正在这朽烂的卫所废墟上，悄然奠基。唯一的问题是，这些举措必然遭遇的抵制甚或反扑，少帅他扛得住吗？
左梦庚走出卫所大门，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清理军田，只是第一步。丈量、确权、追索、分配……每一步都必将触动无数人的利益，引来明枪暗箭。
但他无所畏惧。
腐朽的根须必须斩断，新生的枝干才能汲取养分，茁壮成长。
这南阳卫的朽烂，非但不是阻碍，反而是他左梦庚挣脱旧制束缚、打造属于自己根基的绝佳起点！
“回署。”左梦庚翻身上马，声音沉稳，“明日，清丈队开赴第一块屯田。本将，亲自督阵。”
马蹄踏过坑洼的街道，扬起淡淡的尘土。一场席卷豫南旧有土地秩序的暴风，已然在左梦庚冰冷的决断中，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