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鼎:1638 第53章 朽烂根(上)

作者:云无风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7-08 14:28:43
最新网址:www.biquw.cc

新棉务局的草创如火如荼,城外工地的喧嚣隐隐可闻。左梦庚心中那幅扎根豫南的蓝图,正一砖一瓦地垒砌。

然而,这根基的深处,尚有一块巨大的腐朽顽石亟待搬开——那便是名义上归他统领、实已朽烂不堪的南阳卫。

“南汝参将”的铜印赋予了他整饬两府防务的权柄,但真正的力量,从来不是出自一纸空文。南阳卫所,便是他扩军、屯田、汲取资源的最“名正言顺”的法理基础。

郝效忠、王铁鞭等人奉令前去整理南阳卫指挥使衙门、接管防务、厘清兵额屯田军器簿册,距今也已过去三日,该他左梦庚亲自出场了。

这日清晨,左梦庚带着赵恪忠及一队亲兵,亲自踏入了位于南阳城西南角的南阳卫指挥使司衙门。

甫一进门,一股混杂着霉烂、汗馊、尿臊和劣质烟草的污浊气味便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左梦庚本就沉静的脸色瞬间结冰。

[注:烟草约在万历中期传入中国,崇祯末年已形成“三尺童子莫不食烟”的风气——王逋《蚓庵琐语》。张岱更称“老壮童稚妇人女子,无不吃烟”。]

所谓的衙门大堂,梁柱歪斜,蛛网密布,瓦片残缺,漏下的天光映照着厚厚的灰尘。堂下几张破烂不堪的公案东倒西歪,上面堆满了不知何年的旧文书和空酒坛。

几个穿着破烂号衣、勉强能看出是卫所军余(军户子弟未正式当兵者)或老卒的人,或蹲或躺,在角落里打着瞌睡,对左梦庚这一行鲜衣怒甲、煞气腾腾的闯入者毫无反应,仿佛早已麻木。

“人呢?管事的呢!”赵恪忠独臂按刀,厉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大堂里激起回响。

角落里一个须发皆白、佝偻着背的老卒被惊醒,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半天,才颤巍巍地爬起来,想要行礼,却差点摔倒。

旁边一个年纪稍轻些、约莫四十多岁但同样面黄肌瘦的汉子赶紧扶住他,自己却也畏缩地低着头。

“回……回将军……”那汉子声音嘶哑,有气无力,“陈……陈指挥使……前年就……就病殁了……千户刘老爷……上个月……说是去……去汝宁探亲……一直没……没回来……如今……如今就剩……小的几个……看……看门……”

左梦庚眼神锐利如刀,扫过这几个人:老的老,弱的弱,残的残——他甚至看到一个躲在柱子后面的人影,一条腿齐膝而断,用木棍勉强支撑着。

这就是一个堂堂府级卫所指挥使司衙门的全部“官兵”?

“郝效忠、王铁鞭何在?”左梦庚声音冰冷,压抑着怒火。

“回少帅,”赵恪忠低声道,“郝、王二位将军仍在后营清点,据说……情况更糟。”

“带路!”

穿过同样破败不堪、杂草丛生的中庭,来到所谓的“后营”。这里曾是卫所正军操练、驻扎之地。

如今,营房大多坍塌,剩下的几间也是摇摇欲坠,门窗俱无。空地上污水横流,垃圾遍地,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翻找着什么。

郝效忠和王铁鞭正站在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旁,脸色铁青。他们面前,站着稀稀拉拉、不足百人的“军户”。这些人,便是南阳卫所硕果仅存的“精华”了。

左梦庚的目光扫过这群人:

白发苍苍、牙齿掉光的老者,拄着拐杖,身形佝偻得几乎对折。

面黄肌瘦、眼神呆滞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身上的破号衣空空荡荡。

缺胳膊少腿的残疾,眼神麻木,仿佛行尸走肉。

少数几个看似还算“精壮”的中年人,也是瘦骨嶙峋,满脸菜色,眼神闪烁,透着一股市井油滑或深深的绝望。

甚至还有几个抱着婴孩、面有菜色的妇人,畏缩地躲在人群后面——她们大概是这些军户的家眷,无处可去,只能依附于此。

军纪?装备?营地?一切都无从谈起。

空气中弥漫的只有贫穷、绝望和朽木将倾的气息。

“少帅!”郝效忠和王铁鞭见到左梦庚,连忙上前行礼,脸上满是愤懑与无奈。

“这就是南阳卫所?”左梦庚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平静下酝酿着风暴。

他知道陈永福去年上任之后,把南阳卫仅剩一批看起来还有点人样的都清点到了麾下——也就是之前陈永福手下那千余号乞丐兵。

可即便如此,堂堂大府卫所,竟然破烂得宛如来到某个流民聚集地,实在也太让人憋不住邪火了。

王铁鞭性子更急,指着那群人,咬牙切齿道:“少帅!您看看!这他娘的就是朝廷的经制之兵!额兵五千六百!

他奶奶的,连老弱病残带吃奶的娃娃,全给他们算上,能喘气的就这九十七口!能拿得动刀枪的,撑死不超过二十个!还都是些……哼!”

他重重哼了一声,没再说下去,但那鄙夷之情溢于言表。

郝效忠则捧过几本厚厚的、沾满油污泥垢的册子,沉声道:“少帅,这是卫所的军籍黄册和屯田鱼鳞图册。属下与王将军这三日,就是跟这几本鬼画符较劲!”

他当着左梦庚的面翻开一本黄册:“这册子,还是万历二十年的!后面几页倒是新添的,墨迹都不一样,但名字要么重复,要么是几十年前就该勾销的死鬼!更可笑的是……”

他翻到后面几页,“您看这,写着‘正军李狗儿,年二十二’,可属下找到叫李狗儿的,是个快六十的老头!

还有这个‘王大力,年十八,力大无穷’,结果您猜怎么着?是个瘫在炕上十几年的痨病鬼!这册子,纯粹是糊弄鬼的!”

他又拿起鱼鳞图册,翻开一页,指着上面模糊不清的墨线和潦草的字迹:“还有这屯田册子,更是烂账一本,满篇糊涂账!

册上记载南阳卫下辖屯田共计八万七千六百余亩。可属下派人按图索骥,拿着这册子去实地查勘,要么地界不清,要么地块早已易主,要么干脆变成荒地或者被地方豪强、寺庙侵占!

属下大致查探了一下,真正还在卫所名下的,能找到、能确认的,不足三万亩!而且几乎全都贫瘠不堪,远离道路,水利失修,近乎抛荒!究竟还能不能种庄稼都难说!”

郝效忠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少帅,这账根本没法对!军户逃亡十之八九,军田流失近七成!剩下的这点老弱病残,连同仅剩的烂地,连养活他们自己都嫌勉强,更别说承担军役了!

少帅,这南阳卫,从根子上,早就烂透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一个每年向上头骗点微末钱粮、供那些跑掉的军官们吸血的空壳子!”

左梦庚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眼前的景象和郝效忠的汇报,印证了他根据史料对明末卫所制度的认知。

然而亲眼所见之下,其朽烂程度依然触目惊心,比他想象中最糟糕的情况还要更糟。

这哪里是什么国防基石?分明是寄生在帝国肌体上、流着脓血的巨大毒瘤!

然而,这腐朽的烂摊子,在左梦庚眼中,却并未带来纯粹的绝望。相反,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决断在他心中成型。

军户逃亡严重?好!逃光了才好!省了他遣散安置的麻烦,更给了他名正言顺接收剩余军田的绝佳理由!

这些土地,虽然贫瘠,虽然账目混乱,但毕竟是“官田”!是朝廷制度赋予他这位南汝参将可以“整饬”的产业!

至于那些剩下的老弱病残……左梦庚的目光再次扫过那群麻木绝望的身影。他们并非敌人,只是这腐朽制度下最悲惨的牺牲品。

左梦庚对他们并无恨意,只有悲悯。但,如何安置他们,又成了另一个问题。

“知道了。”左梦庚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他没有斥责,没有怒骂,因为对着这堆烂泥发火毫无意义。他需要的是行动,是彻底地清理和重建。

他看向郝效忠和王铁鞭,肯定的点了点头:“做得不错。三日之内,能厘清到这个地步,辛苦你们了。”

“不敢。”

“少帅言重了。”两人同时抱拳。

左梦庚向前走了几步,站定在那群惶惶不安的卫所遗民面前。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缓缓扫过每一张枯槁、麻木或带着一丝恐惧的脸。

“本将,南汝参将左梦庚。”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奉旨整饬南阳、汝宁两府防务。尔等,皆属南阳卫军籍。”

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恐惧更甚。他们不知道这位煞气腾腾的年轻将军要如何处置他们这些“累赘”。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开启瀑布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