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他又自我反思了一下:也是,指望这些被压迫在底层、只为一口饭吃的老匠人自发革新,无异于天方夜谭。他们早已被这落后的生产方式和残酷的生存环境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和想象力。
“好吧,过去的,都翻篇了。”左梦庚再次抓起那本账册,却丢给那管事,仿佛丢开一坨垃圾。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力,让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听好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军令下达,在这污浊的工棚里回荡,“此地,要变!你们这些人,也要变!”
他伸手指向这片混乱的工坊:“此地,太小!太乱!太脏!”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本将要在这南阳城外,择一开阔、近水之地,建一座新的、更大的棉纺织工场!此地所有机具、物料、人手,全部要迁过去!”
“弹花、纺纱、织布、染整,各干各的!”他目光如电,扫视着那几个老把式,“到了新地方,弹花的归一堆,纺纱的归一堆,织布的归一堆,染布的归一堆!绝对不许再像现在这样搅在一起!
纺纱的纺车,要排成行,留出走道!织机也要整齐摆放!染缸要放在通风处!物料要分门别类堆放整齐!谁再搞得乌烟瘴气,本将就唯谁是问!”
没有人敢说话,无论反对、质疑,哪怕只是犹豫,一点都没有出现。所有人都只是战战兢兢地听着,仿佛参戎老爷的话,就是对他们不可置疑的判决!不能拒绝,只能接受!
这是让左梦庚更加心往下沉的情况。但他知道,他无法顷刻改变这一切逆来顺受的麻木,只能慢慢来。
“管事的听着!”他冰冷的目光刺向那汗如雨下的坐场管事,“从今日起,你不再是这里的头!本将会另选新人来总管新工场!你,还有这些监工……”
他指了指那几个拿着藤条的家伙,“暂时留用,听候新总管差遣!但是,在此期间,若再敢随意打骂工人,克扣工钱,本将认得你,军法可不认得你!”
那管事和监工吓得扑通又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保证不敢。
“你们几个!”左梦庚最后看向那几个老匠人,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命令的口吻,“老张头(木匠),李婆(老纺工),王娘子(织工),张娘子(弹花妇),你们是方才被公推出来这里手艺最好的。本将给你们一个机会,也是给你们一份前程!”
他顿了顿,看着他们眼中升起的茫然和一丝微弱的希冀。
“纺纱太慢!老张头,李婆,你们俩一起琢磨!本将知道一种纺车,可以脚踏驱动,不用手摇!还能同时纺两根,甚至三根纱线!本将会把大致模样告诉你们,你们给本将造出来!造得好,重重有赏!”
“织布太累太窄!王娘子,你也跟老张头一起!想想办法,怎么让那梭子投起来省力些,跑得快些!还有,怎么把这织机加大加宽,织出更宽的布来!布只有宽了,用处才大!”
“弹花太费劲!张娘子,你也找老张头合计合计!看能不能做个大点的弓,用骡子或者水力来拉?光靠人弹,能弹多少?”
左梦庚的话,如同在死水里投入巨石,激起了老匠人们心中前所未有的波澜。
脚踏纺车?一次纺几根线?省力的梭子?宽幅的布?大弓用畜力水力?这些念头,他们从未想过,甚至不敢想!但眼前这位参戎老爷,不仅想了,还命令他们去做!而且许诺了“前程”和“重赏”!
恐惧和茫然渐渐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隐隐的激动取代。老木匠老张头的眼神第一次亮了起来,紧紧握住了满是老茧的拳头。老纺工李婆浑浊的眼睛里也透出一丝光。
更年轻一些的王娘子和张娘子对视一眼,明显看得到对方麻木的眼中开始出现生气——那是希望的光彩!
“至于你们!”左梦庚的目光扫过那些在工位上偷眼观望、眼神麻木的女工,声音陡然变得洪亮,带着一种提振人心的力量,“本将知道你们辛苦,也知道曹家往日如何苛待你们!从今日起,旧账一笔勾销!到了新工场,只要你们肯出力,本将保证:”
“按劳计酬,多劳多得!”这一句他刻意强调,放在首位,且语气加重。
“每日有足额的饭食,管饱!”
“工钱月结,绝不克扣!”
“不许监工随意打骂!凡有委屈,可向新总管申诉!新总管若也不肯管、管不了、管不好,你们可来参将署直接找本将伸冤!”
“干得好的,工钱加倍!有独门手艺的,更会重用!”
这简短的几条承诺,如同惊雷,炸响在死气沉沉的工棚里。麻木的女工们抬起头,眼中第一次出现了难以置信的光芒。
管饱?不克扣工钱?不许打骂?还能……多劳多得?
这对她们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但这话是从刚刚在战场上杀得叛军胆寒、连曹家都连根拔起的左参戎口中说出的!
他那斩钉截铁的语气,让人本能地感到一种力量,一种或许……可以相信的力量?
“都听明白了吗?!”左梦庚厉声喝问。
“听……听明白了……”稀稀拉拉、带着迟疑和试探的回应响起。
“大声点!本将听不见!”
“听明白了!”这一次,声音大了许多,带着一丝被点燃的希望。
“不够整齐!”左梦庚大喝:“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这一次,终于所有人一起吼了出来,即便多数都是女工,也依然能听见声音中蕴含的力量。
“好!很好!”左梦庚满意地点点头,那股战场上指挥若定的气势再次回到他身上,“赵恪忠!”
“末将在!”赵恪忠踏前一步。
“留下两个机灵点的弟兄,协助这个管事——他指了指那个带路的棉纺管事,此人还算老实——立刻着手清点此地所有机具、物料、人手,登记造册!特别是那几位老匠人,好生照看,不得怠慢!其余人,随本将回城!”
“得令!”
左梦庚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混乱而落后的工坊,又看了看那些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火苗的女工和老匠人,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熊皮披风在他身后扬起一道利落的弧线。
翻身上马,离开这片弥漫着尘埃与异味的院落。清凉的春风拂过面颊,左梦庚深深吸了一口干净空气,胸中那股因政务积压的烦闷,已被一种清晰的行动纲领和强烈的建设欲望所取代。
“赵恪忠。”
“少帅?”
“回城后,立刻办三件事。”
“请少帅吩咐!”
“第一,以本将南汝参将名义,发布告示:南阳城外将新建大型官营棉纺织工场,优先招募流民中无依无靠之健壮妇女!包食宿,按劳计酬,工钱月结,受军法保护!让府衙书吏多抄几份,四门张贴,流民聚集处更要派人不断宣讲!”
“第二,持我手令,去请陈永福陈将军过府一叙!就说本将有要事与他相商,关乎南阳防务根基!”
“第三,让郝效忠、王铁鞭把手头军务暂交副手,速来见我!王大锤也来!告诉他们,有硬骨头要啃了!”
“末将领命!”赵恪忠精神一振,少帅这雷厉风行的架势,让他仿佛又回到了战场点兵的时刻,只不过,这次的“战场”恐怕要换成棉田与工坊了。
左梦庚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向着南阳城方向疾驰而去。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刚刚泛出新绿的豫南大地上。
建立新工场、安置流民妇女、重组生产流程、推动技术改良……一幅以“棉”为核心的蓝图在他脑海中迅速勾勒成型。
这不仅仅是为了解决眼前的军需和流民问题,更是他扎根豫南、对抗朝廷“驱虎吞狼”毒计、打造自己独立力量根基的关键一步!
方密之,你看到了吗?你离开的空缺,我左梦庚,亲自来填!而且,要填得比你想象的更加宏大!
左梦庚心中默念,眼神锐利如刀,充满了破土而出的勃勃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