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左梦庚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刮过工棚里每一处混乱的角落,每一个麻木而惶恐的面孔,最终落在那跪地磕头如捣蒜的坐场管事身上。
“起来。”左梦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过了机杼的噪音,“本将没空看你磕头。去,把此地所有涉及棉纺的账册、物料进出记录,立刻拿来!还有,”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那些停下手中活计、不知所措的女工,“把你们这里年轻一些但手艺却好的纺工、织工、弹花工,也都叫到前面空地上来。立刻!”
“是!是!小的这就去!这就去!”那管事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起来,也顾不得拍打袍子上的灰尘,扯着嗓子就对监工们吼道:“没听见参戎老爷的话吗?!快去!账册!叫老把式!木匠老张头!年轻的、活好的,也都叫来!快!快!”
(注:前后两个管事去拿的账册是不同的,可以理解为“棉纺总账册”和各流程下的“分账册”。)
整个工棚瞬间被一种新的恐慌和忙碌取代。监工们吆喝着驱赶女工们继续干活,自己则慌慌张张地奔向存放账册的角落小屋,或去工棚深处寻人。
赵恪忠独臂按刀,冷眼扫视着混乱的场面,只是使了个眼色,天枢营亲兵们便无声地散开,隐隐控制着几个关键出入口。
这个天雄军夜不收出身的老兵,在眼力与控场方面确实有两把刷子,而且对手下人的训练看来也颇为得力。
左梦庚没有理会这阵混乱,他迈步走向最近的一架单锭纺车。那纺车前的老妇人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把手里的棉条掉在地上。
“莫怕。”左梦庚可以摸着良心发誓自己已经尽量放缓了语气,但他毕竟两世从军,如今更是带着上位者的威严和战场带来的煞气,依旧让那老妇抖得更厉害了,简直如筛糠一样。
左梦庚只好不去管她,免得更吓着她。他俯身仔细看着那简陋的纺车结构:一根木轴,一个手摇的木轮,一个固定纱锭的木架。摇动摇轮,通过一条简陋的麻绳带动纱锭旋转。
他脑海中模拟了一下:纺纱的妇人,一手摇轮,另一手需不断从棉条中捻出纤维,引到旋转的纱锭上捻合成纱。动作必须连贯协调,只要稍有不慎,纱线便易断或粗细不匀。
“大娘,这一日,能纺多少线?”左梦庚尽可能温和地问道。
老妇嘴唇哆嗦着,不敢抬头,声音细若蚊呐:“回……回老爷话……手脚麻利些……能……能纺出二两多些的纱……”
左梦庚心中默算:二两纱,不过几十克(明制轻于现代)!这点产量,简直是蚂蚁搬家!
他又走到一台木织机旁。那织工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脸上带着菜色,见左梦庚靠近,连投梭的动作都僵住了。
“这位娘子,某且问你,织一匹布(明代一匹布约长三丈二尺,宽一尺二寸左右),需得几日?”左梦庚指着机上的粗布问。
“回老爷……日夜赶工……也得……五六日……”妇人声音疲惫中带着深深的惶恐。
左梦庚的眉头锁得更紧了。这效率,果然低得令人发指!他又看了看弹花的小弓,看了看那几口散发着怪味的染缸。整个流程,原始、低效、浪费人力、压榨生命!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用力闭上眼睛。两世为人啊,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看得人血压飙升”!
作为军人,他前世生活在和平年代,并没有真正击毙过任何敌人,而在这一世,亲手杀敌之后他也很快恢复了心态……或者说,是压制了心中的不适。毕竟对于军人而言,杀敌取胜,本就是从军第一天就有的心理预期。
但此刻,他眼见得曹家为名下产业只提供如此落后的生产工具,组织如此低效的生产形式,执行如此几无人性的管理模式,他是真的感受到了什么叫“破防”!
不仅蠢,而且坏!不仅坏,而且蠢!此时此刻,左梦庚恨不得把那服毒自杀的曹凤翀挖出来鞭尸一顿才好!真是便宜他了!
这边,左梦庚不断在对自己说“冷静,冷静”,而那边,在工棚前方相对空旷些的空地上,已经有七八个人被推搡着聚集起来。
这几个人里头,有头发花白、手指粗糙的老纺工,有眼神精明但带着怯懦的老织工,有沉默寡言、身上沾着木屑的老木匠,还有一个负责弹花、体格相对健壮的妇人。他们身后各自跟着几个年轻人,有男有女,都惴惴不安地站在一起,不敢抬头看这位年轻的、杀伐果断的参戎老爷。
那坐场管事则抱着一摞厚厚的、沾满油污的账册,点头哈腰地站在一旁,脸上也同样带着无法掩藏的惊惶,比那群男女匠工还要不如——能不怕么,他连曹二爷都说杀就杀了,自己在他眼中,那不就和蝼蚁一般?
左梦庚示意亲兵搬来一张条凳,自己大马金刀地坐下。赵恪忠按刀侍立一旁,鹰隼般的目光盯着眼前这些人。
“本将左梦庚。”他开门见山,声音沉稳,“今日来此,不是找茬,也不是听你们喊冤诉苦。”他目光扫过那些账册,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里面字迹潦草混乱,墨迹深浅不一,记录着模糊不清的进出项。
左梦庚随手扔回原处:“这些账,全是糊涂账!本将没兴趣细究过往。”
管事和几个老把式都松了口气,但心依旧悬着。
“本将问你们,”左梦庚的目光锐利地落在老木匠身上,“这些纺车、织机,用了多少年了?可曾想过改进?比如,让纺车一次能多纺几根线?或者,不用手摇,却用脚踏驱动?”
老木匠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位将军会问这个。他嗫嚅着:“回……回老爷……这些家伙什,祖祖辈辈都是这么用的……小的……小的只会修修补补……改进……没想过……”
左梦庚又看向老纺工:“摇车纺纱,一日不过二两,太慢了!可曾试过别的法子?或者见过更快的纺车?”
老纺工茫然摇头:“老爷……老身……老身从小学的就是这个……没见过别的……”
“那你呢,”左梦庚转向老织工,“投梭费力,布面窄小。就没想过让梭子自己跑得更快更远?或者把织机做大些,好织更宽点的布?”
老织工也是一脸茫然,连连摇头。
左梦庚心中了然。看来技术上的代差和思维上的固化,远比他早前想象的更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