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智的离去,如同一根无形的支柱被骤然抽离,左梦庚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政务”二字沉甸甸的分量。
为了节省新建一座参将署的开支,原彭家在南阳城中的宅府被左梦庚下令简单改造之后成为参将署。参署前院的花厅与书房,原本便是方以智处理庶务之所,当时一切井井有条,而如今……案牍已然堆积如山。
流民安置的名册、卫所屯田的勘报、匠户复工的进度、钱粮收支的账簿……每一卷都牵扯着无数张嗷嗷待哺的口,关联着亟待恢复的秩序和即将到来的血战。
左梦庚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目光掠过一份份摊开的文书,只觉得眼前发花,脑仁隐隐作痛。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悄然滋生。他擅长的是运筹帷幄、临阵决断,是练兵杀伐、快刀斩乱麻,甚至是对付彭彬、曹凤翀这等豪强巨室的雷霆手段。
然而,面对这些琐碎、细致、需要极大耐心和丰富经验的民政事务,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了棘手。
方以智……他心中默念这个名字,那份临别信笺上清峻的字迹仿佛又在眼前浮现。此人可不仅仅是个会算账的账房先生,甚至不止是史书上那个明末时期的科学巨匠,他更是能统筹全局、调和阴阳、将一团乱麻梳理出经纬的政务干才。
失去他,如同断了一臂。
“报——少帅!北门外新聚流民三百余口,多为妇孺,粥棚告急,请求增拨粮米!”
“报——少帅!王营官所部斥候探知,贼兵似已主动退出裕州,但临行前将裕州抢掠一空,恐有大股流民马上要来南阳乞活!”
“报——少帅!匠作营呈报,修复城防所需铁料不足,尤其城门覆铁难以完成,请求调拨……”
“报……”
一个个军吏、书办在门口轮番禀报,声音带着急促和小心翼翼。左梦庚强压着心头那股无名火,逐一做出批示,或拨粮,或增哨,或调拨物资,可是效率低得让他自己都恼火。
方以智在时,这些事务总能被梳理得井井有条,还能提出切实可行的方案供他决断。如今倒好,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被无数藤蔓缠住的猛虎,空有利爪尖牙,却处处掣肘,无处伸展。
“效率!效率何在!”左梦庚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飞落书案。堂下禀报的军吏吓得一哆嗦,噤若寒蝉,满脸惊惶。
左梦庚烦躁地站起身,在书案后踱步。目光无意间扫过墙上悬挂的南阳及周边舆图,又掠过案头一份方以智离任前整理好的《接收附逆曹氏产业总录》。
当“棉田七千三百亩”、“城南棉纺工坊二处”等字眼跳入眼帘时,左梦庚脑中仿佛划过一道闪电!
“棉!”
他骤然停下脚步,眼中精光爆射。扩军备战,最紧缺的除了刀枪,就是御寒护体的棉甲、军服、被服!
如今南阳府库空虚,那该死的新任知府却楞说被流寇阻拦,无法及时赴任,显然是怕了中原这乱糟糟的局面,强行在拖时间。
至于朝廷,更是压根指望不上,左良玉那里还欠着七个……嗯,如今应该已经欠了八个月饷了。中原援剿头号主力都是这个待遇,朝廷的府库没准还不如曹家丰裕!
只是,曹家抄没的布匹虽多,但坐吃山空绝非长久之计!而南阳,本就是中原重要的棉花产地,曹家留下的棉田和工坊,就是现成的根基!
据左梦庚近期观察,流民之中,妇孺众多,她们无法像男丁一样屯田或从军,却是纺织的天然劳力!若能妥善安置,既能解决她们的活路,稳定人心,又能为大军提供源源不断的军需!
更重要的是,棉布本身,就是硬通货!若能织出好布,行销四方,便是生财之道,能支撑他整军经武的庞大开销!
一石三鸟!不,甚至更多!
左梦庚瞬间感到堵塞的思路豁然贯通,连日来的憋闷一扫而空。他仿佛在迷雾重重的荆棘丛中,看到了一条清晰的路径。
既然如此,与其枯坐衙中,被这文牍海洋淹没,不如亲赴一线,看看这所谓的“支柱产业”究竟是何光景!
“来人!”左梦庚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果决,“备马!带上原曹家管棉纺的管事,还有……叫赵恪忠点一队亲兵跟着!去城南曹家最大的那个棉纺工坊!立刻!”
“是!”亲兵领命飞奔而去。
不多时,马蹄踏过南阳城略显萧瑟的街道,空气中还隐约残留着硝烟与血腥混合的气息。
左梦庚穿一身朝廷新赏的绯红曳撒,胸前打着虎形补子,外罩熊皮黑披风,面沉如水。断臂的赵恪忠骑马紧随其后,独臂按着腰刀,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再后面,是十余名精悍的亲兵,以及一个被两名士卒夹在中间、面色惶恐的原曹家小管事。
不多时,一行人便抵达了位于城南郊外的一处占地颇广的院落。远远望去,倒也是高墙环绕,几座青砖灰瓦的大工棚矗立其中,烟囱里冒着稀薄的烟气,远远便能听到里面传来沉闷的机杼声和人声。
然而,当左梦庚在管事战战兢兢的引领下,踏入那最大的工棚时,一股混杂着劣质油脂、汗酸、灰尘和染料异味的污浊空气便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眼前的景象,只能用“混乱”和“落后”来形容。
布局混乱是左梦庚的第一印象。这偌大的工棚内几乎没有明确的分区,弹棉花的区域紧挨着纺纱的纺车,飞絮如雪片般弥漫,飘落在旁边正在染布的染缸里,也落在女工们的头上、身上。
尤其是染整区域,散发出刺鼻的怪味,与棉絮、灰尘混合,令人呼吸不畅,时不时鼻痒,连打喷嚏。
原料——如成包的皮棉,被随意堆放在潮湿的墙角,其中一些已经明显受潮发黄。纺好的纱线胡乱缠在竹筐或木架上,与尚未整理的棉花、等待织造的经纱纬线混杂在一起。
织好的粗布和半成品坯布更是堆积如山,堵塞了通道,运输全靠人力肩扛手提,在狭窄迂回的空间里磕磕绊绊。
很多地方光线昏暗,只有几扇狭小的窗户透进些许天光,大部分阴暗的工作区要靠油灯照明——这里可到处都是棉花棉絮!更不要提油灯点起之后烟雾缭绕,更添污浊。
左梦庚的第二个印象是管理松散。一个穿着绸衫、油头粉面的“坐场”管事,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破旧的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串铜钱,时不时对着忙碌的女工呵斥几句:“手脚麻利点!没吃饭吗?!”或者“那边!线又断了!蠢货!”
女工们大多面黄肌瘦,穿着破旧单薄的衣裳,眼神麻木。她们或蹲坐在纺车前,吃力地摇动着纺轮;或站在高大的木织机前,手脚并用,费力地投梭、踩蹑;或在闷热的染缸旁搅动布匹。
左梦庚注意到,她们的动作僵硬而疲惫,看不到丝毫效率,只是僵化的按照肌肉记忆来不断重复着手里的活。
另外,他几乎可以肯定计酬方式绝对不公平——此刻有人埋头苦干,有人则趁着管事不注意偷偷休息。而管事也并不真的时刻注意手下女工的活干得好不好,他不时的呵斥,只是展现自己地位高人一等的方式。
不过除了管事之外,还有几个手持细长藤条的监工,像幽灵一样在工棚里逡巡。这几个家伙眼神阴鸷,稍有看不顺眼,便是一声斥骂,甚至扬手作势欲打,比那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油头管事狠辣多了。整个工棚笼罩在一种压抑、恐惧之中。
再看得认真一点,左梦庚发现了第三个问题,技术落后。例如纺纱这边,清一色的单锭手摇纺车!左梦庚一眼扫过,心便沉了下去。
这种最原始的纺车,结构何止是简单,完全是简陋。女工一手摇动纺轮,一手牵扯棉条,每次只能捻出一根纱线。这效率简直低得令人发指!
他看到一个还算熟练的女工,摇了好半天,纺锤上缠的纱线也不过厚了微不足道的一点。更别说纱线粗细不匀,肉眼可见的结节和断头比比皆是。
左梦庚这才反应过来,这空气中飞舞的细细棉絮,很大一部分正是来自这种低效纺纱过程中的浪费。
再看织布,使用的是传统的脚踏手投梭木织机。织工们倒是全神贯注,双脚交替踩动踏板,控制经纱的开合形成“梭口”,同时双手快速、有力且精准地将沉重的木梭子从左至右投入梭口。
左梦庚这具身体从小习武,对各种动作的判断极其准确、敏锐,他看得出这些织工的动作不仅极其消耗体力——尤其是手臂和腰背,而且速度慢得可怜。
他甚至看到一处织机旁,一名女工因为长时间重复投梭动作,手臂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梭子,却被监工厉声呵斥。那女工不敢还嘴,只能低下头咬牙坚持。
可即便如此努力,她们也产不出好布。布面的宽度被织机的落后结构限制得死死的,不过一尺左右(约30多厘米),织出的布也毫无疑问是最基础的平纹粗布,质地厚硬,毫无美感可言,至于触感……左梦庚即便不往身上套,也知道肯定舒服不了。
然后便是弹花。角落里,几个壮实些的妇人正使用一种小型的手弹弓处理皮棉。她们将皮棉铺在木板上,用一根细长如弓弦一般的器具反复弹打,依靠弦的振动将棉纤维松散开,同时去除部分杂质和棉籽。
这工作同样枯燥而费力,效率低下,甚至去籽也不够彻底,弹好的棉花蓬松度依然有限。
最后便是染整,染缸区域气味最为刺鼻,左梦庚来时闻到的异味就出自这里。这里的染工也是妇人她们,全凭经验和感觉添加靛蓝、茜草根、黄栌等天然染料,以及少量明矾等媒染剂。
是的,没有温度计,没有标准配方,一切全凭感觉。也正因此,染出的布匹颜色深浅不一,色牢度可想而知。至于染后的清洗、晾晒,同样极其随意。
此时左梦庚的眉头已经完全皱成川字了,他环顾四周,发现最后一个明显的问题,规模太小!
整个工棚,号称是曹家最大的棉纺工坊,可是放眼望去,竟不过稀稀拉拉几十架单锭纺车,十几台老旧的木织机。几口染缸,几个弹花妇。
所谓的“产业”,在左梦庚这个见识过现代工业……好吧,就不比现代工业了,可哪怕只是老电影中近代工业雏形,在这种老掉牙的所谓产业面前,也如同皓月之于萤火。
就这点可怜巴巴的产能,连供应他计划中扩编军队的最低需求都远远不够啊!
左梦庚彻底沉默了。
他无言地站在工棚门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光线,让本就昏暗的工棚更显压抑。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惊的是如此原始落后,怒的是曹家对资源与人力的态度——明明如此压榨,却又如此浪费!而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必须改变的强烈决心。
“这就是……我南阳棉纺的根基?”左梦庚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死水,让那原本还翘着腿的坐场管事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当看清楚左梦庚的大红曳撒、虎形补子之后,脸上立刻堆满了谄媚又惶恐的笑。
“回……回参戎老爷!是,是小的们无能!请老爷恕罪!恕罪!”被一路带来的原曹家棉纺管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左梦庚没有看他,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因他的到来而更加惶恐不安、停下手中活计不知所措的女工们。她们疲惫而麻木的眼神中,透着一丝茫然和本能的畏惧。
“起来。”左梦庚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带本将看看账册,还有,把所有懂纺纱、织布、弹花的老把式,最好的木匠,都给本将叫来。立刻!”
“是!是!小的这就去办!”棉纺管事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去了。
左梦庚深吸一口气,那污浊的空气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刺鼻了。他迈开步子,踏入了这片混乱、落后却又蕴藏着巨大潜力的“战场”。
改革的号角,在他心中无声地吹响。第一步,就是彻底看清这疮痍满目的现实,然后……砸碎它,重建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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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织经纬“这章是个9K字的大章,今天这个(上)是4200 ,嗯,趁着自己过生日给大家多更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