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砸在有些残破的“混十万”帅旗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旗帜在北风中猎猎抖动,露出旗杆根部一处被刀割过的缺口,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
南阳城北五里处,叛军连营的火光在风雪中连成一片模糊的红晕。再往北,便是起伏的独山,黑黢黢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那里埋藏着让杜应金垂涎欲滴的独山玉矿。
风雪中的杜应金北营大帐,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独山方向吹来的寒气。杜应金踞坐在虎皮大椅上,脸色却比帐外的风雪更阴沉。他面前摊开一张简陋的南阳舆图,指尖重重戳在代表“独山玉场”的墨点上。
为了这块肥肉,他主动揽下了北门主攻的硬骨头,还把麾下最能打的大外甥和近两千步骑调去了看似压力较小的西门方向,指望能以少量兵力维持对西城的包围,自己这边好腾出手来搜刮玉石。
这世道,除了兵马钱粮,什么都是虚的,而“天下四玉”之一的独山玉,自然要算作“钱”这一类,多多益善。
“报——!”
凄厉的嘶吼撕裂了帐内的沉闷,帐帘被猛地撞开,裹挟进一股刺骨寒风和两个连滚带爬的雪人。当先一人喉咙像是被冻裂了,声音嘶哑得不成调:“三掌旅……全没了……西营……全没了!铁骑……左镇郝字旗……踏营……踏碎了……”
杜应金霍然起身,身后的虎皮大椅被带得哐当一声翻倒!他脸上的横肉瞬间扭曲,一把揪住报信溃兵的领子,目眦欲裂:“放屁!老子的两千人!还有老三(熊帽掌旅)和他的马队……”
溃兵脸上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像冰锥一般刺穿了杜应金的侥幸。“老三”是熊帽掌旅的小名,也是杜应金亲姐的独子!这厮还有个江湖诨名,叫“熊瞎子”——他刚跟着杜应金造反时曾有一次战败,与舅舅的队伍走散,在山上遇到熊罴,这熊却被他搏杀。他用那头熊身上最好的毛皮做了一顶帽子,从此得名。
一股寒气夹杂着暴怒直冲天灵盖,他猛地将溃兵掼在地上,咆哮声震得帐顶积雪簌簌落下:“马士秀呢?!他的人在东门吃屎吗?南城外虽然逼仄,总该派些人过去打通和西城外的联系,他若派了人去,老三怎会出事?!
还有,李万庆呢?!他的主力死哪去了?!鸣金!给老子把西门外剩下的人撤回来!快,能收拢几个是几个,尤其是马队的人!”
帐内亲兵被杜应金择人而噬的眼神吓得噤若寒蝉,慌忙冲出传令。刺耳的金钲声立刻在风雪弥漫的北营上空凄厉响起。
杜应金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受伤的困兽。他口中的“李万庆”,正是此刻这支打着“混十万”马进忠旗号、围攻南阳的叛军真正统帅,匪号“射塌天”!这其中的关节,唯有叛军高层心知肚明。
原来,许州之变后,杜应金和马士秀虽然成功复叛,屠戮了左府,但却深知仅凭他们这点人马,根本挡不住朝廷的雷霆报复。两人早有合计,在起事之前就投靠了实力更强的“混十万”马进忠,因此在进攻许州时就打着“混十万”的大旗。
马进忠深知这两人的为人,加上确实缺饷缺粮——左良玉连自己本部都喂不饱,哪里顾得上他们?因此便派了刘黑塔率少量精锐前去许州助威,算是接纳了杜、马二人的投靠……却不料刘黑塔非要逞能,竟然死在了左梦庚手里。
此时豫南一带其实有两人实力雄厚,除了盘踞汝宁的“混十万”马进忠之外,还有驻扎信阳的“射塌天”李万庆。杜、马二人愿意献出部分左府财货给马进忠,以借用“混十万”的虎皮,这就让李万庆不高兴了——我射塌天的威风就比不得他混十万?
李万庆仗着麾下实力和“江湖地位”,主动向马进忠提出,请以他为主,杜、马二部为辅,追杀左梦庚。他甚至都事先说好了,一旦拿下南阳,他只要南阳城,城北的独山玉场给杜应金,城东的白河码头给马士秀。
马进忠虽然没读过书,但心思活泛,甚至还多多少少有点“战略思维”——他虽贪图左梦庚携带南逃的细软,却更忌惮南阳离襄阳太近,左梦庚可能得到熊文灿支援,因此颇为犹豫。不过,他最担心的还是左良玉主力闻讯火速南返。
于是,马进忠顺水推舟,玩了一手借刀杀人兼保存实力的把戏。他以“左良玉迁延真定,恐无北上燕京之意,实有窥视豫中之态,吾需坐镇老营,以防不测”为由,将追击左梦庚、攻取南阳的“重任”,连同“混十万”的帅旗,一并交给了“射塌天”李万庆。
名义上,李万庆是奉马进忠之令行事,打着“混十万”的旗号既可以震慑左梦庚,也能裹挟更多流民;实际上,李万庆部就是一支独立的、与马进忠暂时结盟的武装。
这两人的心思并不复杂:南阳比信阳富庶得多,李万庆希望趁这次中原降将大举复叛,而左良玉这个中原官军唯一倚仗又北上勤王的机会,一举占据南阳;
马进忠则打算坐看李万庆带着杜、马二人,冒着被襄阳官军北上夹击的风险去啃南阳,自己则在李万庆走后接收信阳,将汝宁、信阳连成一片,稳固豫南地盘。甚至,如果左良玉此番北上败给了东虏,朝廷对中原乱局就再无办法,那么自己还能更进一步,真把许州等地一并收了也不一定。
马进忠和李万庆商议妥当,杜应金和马士秀虽然不满马进忠不肯亲来,但慑于“混十万”的威名和李万庆本部兵马的强势,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暂时屈居李万庆之下。
杜应金更是为了独揽独山玉矿的开采权,主动请缨承担北门主攻,还把得力外甥和近两千步骑派去了西门方向,本以为是个相对安全的“肥差”,却万万没想到……
“报——掌盘子!”又一个心腹连滚爬进帐,脸色惨白,“西营……西营撤回来的弟兄不足三百!马队……马队只回来七骑!”
杜应金气得眼前金星直冒,哇呀呀乱叫,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桌案。
同一时间,东门外震天的喊杀声与箭矢破空声交织奏响。马士秀披着厚氅,站在一座临时垒起的土台上,冷眼俯瞰着前方蚁附攻城的景象。
他麾下真正的精锐被牢牢攥在手中,只是不断驱赶着流民和新裹挟的丁壮,扛着简陋的云梯冲击着城墙。东门城头箭矢如雨,金汁淋漓,不断有人惨叫着跌落,但这般攻势,其实远未到动老本拼命的程度。官军方面偶尔有几声炮响,却也打不到他的老营精锐。
一名心腹匆匆登上土台,凑到马士秀耳边低语:“掌盘子,北营急报,杜应金派去西门的熊瞎子部,被左家小儿派精骑出城踏营,全军覆没!杜应金暴跳如雷,鸣金收兵了!”
马士秀稳稳按着刀柄,双眸中映着城头的火光,面无表情但大声地道:“知道了。传令前队,再加把劲,弓弩手压住城头!声势要大,气势要凶!”
说完这句,他顿了顿,声音突然压低,“……李万庆到哪了?”
“回掌盘子,射塌天刚到博望,离白河渡口还有二十里。风雪太大,估摸中午才能渡河。”
马士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喃喃道:“声势……要足够大才行啊。”他看了心腹一眼,似乎是在对他说,又仿佛在说服自己,“李帅到了,总得看到我们在‘拼命’才是。”
那亲信赔笑道:“为了白河码头,死些饿殍算得什么?掌盘子这是在为弟兄们的生计着想呢……”
“那是自然,弟兄们的生计最是要紧。”马士秀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让亲信继续前去督战,自己则等他走远之后轻哼一声,自言自语道,“这破世道,凡事都得有两手准备,打得下南阳自是最好,白河码头一年厘金可是将近万两……若打不下,我有老营精锐在手,也不怕那姓熊的酸儒不来再次招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