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渠内的阴风裹挟着雪沫,如刀子般刮在曹夫人脸上。她紧抱着冰冷的木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里面是她在左军“清点”前抓紧藏在墙壁暗格、如今仅存的几件极品独山玉佩和南阳等地商铺的地契。
身后几辆大车在狭窄湿滑的渠底艰难前行,车轮碾过冻硬的污泥和碎冰,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浓烈的霉味从盖着破麻布的粮车上弥漫开来,混杂着家丁们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几个刚才“夺粮”时狼吞虎咽了几张霉饼的家丁,此刻胃里隐隐有些翻腾作痛,却强忍着不敢出声。
“快点!再快点!”曹夫人声音嘶哑地催促,不时惊恐地回头望向暗渠入口的方向。尽管身后早已听不到追兵的喊杀,只有风雪灌入渠道的呼啸,但那象征性的箭矢破空声和陈永福“满门抄斩”的怒吼,依旧在她脑中回荡,催动着无边的恐惧。
“夫人放心!咱们出来了!那左贼兵马不过贼兵十一(即十分之一),不敢追出城送死!”一个心腹家丁喘着粗气安慰道,却不知自己脸上却同样毫无血色。他们如同惊弓之鸟,在幽暗的渠底仓惶前行,只盼着尽快离开这死亡通道,逃回邓州老家!
暗渠出口外的风雪更急。几丛枯苇在狂风中伏倒又挺起,如同鬼影幢幢。郝效忠的三百铁骑,人马皆覆着厚厚的白色麻布,如同雪地里凸起的岩石,无声无息地静伏在一片被风刮出硬地的洼地里。
马蹄同样裹着厚毡,马口衔枚,更妙的是连战马粗重的鼻息都被风雪声完美掩盖。只有一双双鹰隼隼般的眼睛,透过麻布的缝隙,死死盯着暗渠出口的方向。
“郝爷,有动静!”一个紧贴地面的斥候头也不抬,声音低如蚊蚋。郝效忠立刻凝神望去。
幽深的洞口先是探出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安全”后,朝后打了个手势。紧接着,曹夫人被家丁搀扶着踉跄而出,随后是几辆沉重的粮车被家丁们连拉带推地弄了出来。风雪立刻扑向他们,曹夫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狼狈不堪。
“是他们!粮车出来了!”郝效忠身边一个亲兵低呼,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
郝效忠眼中寒光一闪,无声地抬手,所有骑兵握紧了缰绳,身体微微前倾,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但偏偏他抬手是要制止部下冲动,而不是下令出击,“且慢!直娘贼的杜应金,动作也忒慢了……让彭家的人走远点,把杜应金的人引来再说!猴子!”
“小的在!”那个精瘦如猴的斥候立刻凑近。
“带两个人,远远吊着!少帅算过时间,叛军马上要到西门。你切记,彭家的人是死是活无关紧要,但一定要看清楚粮车是否进了叛军营盘,以及他们头目是谁!一有异动,立刻回报!”
“得令!”斥候猴子一挥手,带着两个同样敏捷的身影,如同融入风雪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跟上了彭家一行。
曹夫人一行如同逃出牢笼的困兽,辨明了方向——西南方正是通往邓州的路,赶紧拉扯着粮车,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远离南阳城的方向狂奔。风雪刺骨,道路泥泞泞,他们只想趁着叛军尚未完全合围、战火集中在东北两门的机会,悄悄绕过战场,逃回邓州老家!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就在他们离开暗渠不足二里,正竭力向西南方向跋涉时,前方风雪中突然亮起一片刺眼的火光!紧接着,沉闷的马蹄声如同滚雷般压过风雪传来!一支约两百人的叛军马队,打着“混十万”的旗号,正从西北方向斜插过来,显然是奉命前来包抄南阳西门!
曹夫人一行瞬间暴露在火光之下!
“不好!是叛军!”心腹家丁惊骇欲绝。彭家人顿时乱作一团,推着粮车就想往旁边沟壑里躲藏,但为时已晚!
“什么人?!站住!”叛军马队中传来厉喝,数十骑脱离大队,如同饿狼般迅速包抄过来,马蹄溅起大片雪泥,将彭家人团团围住!火把的光亮下,映出一张张狰狞而贪婪的面孔。
为首的叛军将领,是个满脸横肉、戴着熊皮帽子的汉子,看服色应是杜应金麾下的一个掌旅(注:出于张献忠编制,农民军广泛使用,包括李自成,不过他建制时改了个名字叫“果毅将军”)。他一对狠戾的三角眼,如同毒蛇般扫过惊慌失措的彭家人,最后死死盯在曹夫人身上。
曹夫人虽已年近四旬,但世家出身,保养得宜,此刻虽狼狈不堪,风帽下露出的半张脸依旧白皙,惊恐中更添几分楚楚风韵。她身边几个贴身婢女,亦是年轻清秀,在火把下瑟瑟发抖,更显可怜。
那独眼掌旅的目光在曹夫人和婢女们身上来回逡巡,嘴角咧开一个淫邪的笑容:“哟嗬!深更半夜,风雪交加,几位夫人小姐不在城里待着,拉着几车东西跑这荒郊野岭作甚?嗯?”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独眼中满是玩味和贪婪。
曹夫人心中惊骇欲绝,但多年主母的阅历让她强自镇定。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将军明鉴!妾身乃邓州彭家遗孀曹氏!左梦庚那恶贼残杀我夫,更欲屠我满门!妾身只得携家仆及些许存粮,冒死逃出!只求将军开恩,放我等一条生路,容我彭家回邓州苟延残喘,来日必有重谢!”她说着,盈盈拜倒,姿态哀婉。
“哦?彭家?是那个号称‘半邓州’,又手握独山玉场的彭家?”熊帽掌旅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但目光中的淫邪之意更浓。
他翻身下马,走到曹夫人面前,几乎要贴到她脸上,一股浓烈的汗臭和酒气扑面而来。他伸出手,竟想去抬曹夫人的下巴:“啧啧,原来是彭夫人!果然是个美人儿!这冰天雪地的,你们一群妇孺能跑多远?不如来我营中暖和……”他嘿嘿笑着,意有所指。
“将军!”曹夫人猛地后退一步,避开那只脏手,心中又羞又怒,却不敢发作,只得强压怒火,指着粮车急道:“妾身愿献上这些粮饼!虽有些陈年霉味,但足以果腹!只求将军放行!彭家上下必感念将军大恩,今后将军但过邓州,彭家必有厚礼!”她试图用粮食转移对方注意力,再许下一些空口无凭的承诺,争取脱身。
“有粮?”熊帽掌旅果然心中一动,瞥了一眼粮车,走过去随手抓起一块饼子捏了捏,又嫌弃地闻了闻霉味,随手扔给一员手下,“霉粮也是粮,马马虎虎吧。”
他话锋一转,三角眼又粘回曹夫人脸上,笑容愈发猥琐:“不过嘛……夫人,你自称遗孀,说是被左家小儿杀了夫君,我看你孤苦无依,实在可怜。不如这样,你和这几个小丫头,就留在本将军营里暖暖身子?放心,亏待不了你们!至于其他人嘛……”
他扫了一眼那几个家丁,语气陡然转冷,“识相的,把东西留下滚蛋!不识相的,就留在这雪地里喂狼!”
“你!”曹夫人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她身后的家丁们也又惊又怒,纷纷握紧了手中简陋的武器。
“怎么?不愿意?”熊帽掌旅脸色一沉,刷地抽出腰刀,“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把这位夫人和这几个小娘子,给我‘请’回营去!其他人,全砍了!”
他说话间,也是巧了,身后不远处的风雪中出现更多火把,影影绰绰至少有千余人,看来方才他是亲领骑兵先行,而大部队落在后面慢慢跟来。
“将军且慢!”曹夫人厉声喝道,“妾身先父乃曹公文衡,曾巡抚江南、总督蓟辽!妾身二兄凤翀,任侠豪迈,便是与八大王、闯王、曹操、射塌天等人,也多有交情!你今日轻慢与我,便不怕来日……”
“哦,你二哥还识得射塌天?”那熊帽掌旅不提几个名头更大的,反而被“射塌天”吓了一跳,迟疑道:“有何为证?”
“妾身落魄至此,如今岂能自证?将军若不相信,请准妾身派二三家丁前往唐县(明为唐县,今唐河县),妾兄自然拿得出证据!”
曹夫人也发现此人似乎对“射塌天”颇有畏惧,强自镇定,补充道,“唐县离此不过八十余里,三两日便得回信,将军难道还怕妾身虚言恫吓?”
熊帽掌旅三角眼滴溜溜乱转了一会儿,轻哼一声,“若果如此,我便权且当你是客。不过,你手下人往来唐县期间,尔等还需留在我军中。”
他说完这番话,看似兴致大坏,转头看了看已经接近的步队,朝手下人摆了摆手,“曹夫人说了,这些麦饼送给咱们,让后队赶紧过来填填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