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给老闫和那些老兵举行完兵葬后,赵光毅回到城主府。
午后天气晴冷,西风猎猎,望北烽高处的书房内,风捲帘角,窗櫺微响。
阳光斜照入室,落在案上那捲包裹严实的纸捲上,静静躺在灰影与光痕交错之间。
赵光毅坐在案后,奏疏搁置一旁,眉头微锁,神情疲惫,眼神落在那纸捲上片刻未移。
他背后火盆微响,木炭偶有爆裂声,声音不大,却将书房内的寂静衬得更深。
那场兵葬让他心绪沉重。
老闫中箭倒地的瞬间仍在脑海挥之不去,血染衣襟、眼未及阖,像还想说什么却再无声息。
而老闰临终那句「他们就交给你了」,语调平静,却像一锤落在心头。
外头的禀报声响起,将赵光毅的思绪拉了回来。
「陛下,林匠来了。」
「让他进。」
林煊推门而入,穿着匠作营的旧布短褂,肩上还沾着些铁灰,神情比平时更拘谨。
他一踏进门,就察觉到这书房气氛与往日不同,不见吏员,不见书册,只有一张空案与那捲不知来历的纸。
「陛下召我?」他停步行礼,语气平静。
赵光毅未多言,只伸手将纸捲推过去,语气平稳:「这东西,你拿回去看。找几个信得过的老匠人,一起研究。能看懂多少,就做多少笔记。先别动手,先搞明白。」
林煊接过纸捲,起初并未动手,片刻后才低声问道:「陛下……我能当场看看吗?」
赵光毅点了点头。
林煊便俯身,动作不快,小心将布层一层层解开,露出里头的图纸。
纸料发旧,边角磨损,却保存得极好,画上的线条细密繁复,标注也极为讲究,看得出来出自极其谨慎之手。
他眉头越看越皱,指尖沿着一处弧形构件慢慢滑过,开口时语气已透出迟疑:「这……像是管状发火机关?可这角度,这尺寸……也不像投石器。」
又看了一会儿,他不由得低声道:「像是某种手持器物……但这设计太过紧密,药室这么小,会不会——」
说到这,他收了声,眼神不自觉望向赵光毅,似在寻求一个说法,或一点方向。
赵光毅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淡淡道:「你先不必担心用途——只管试着做出它的模样。」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但语气很实在:「能不能成,先做了再说。」
林煊没有立刻答话,只垂目看着那图纸,过了几息,才慢慢收起。重新将布料复上时,动作比刚才更轻。
「明白了。」他沉声道,「我会先画出细图,再试着做出部件来。」
赵光毅点头:「不急着成器,能动一段是一段,能验一处是一处。」
林煊再次拱手,转身离去。
他抱着那捲图纸出了书房,阳光从廊簷间斜照在石板上,地上落叶一层,踩上去不响。他没回头,脚步不快,心里却已经开始思索该从哪一段构件下手。
匠作营内。
午后阳光斜照入内堂,落在炉火与长案之上。屋内已有数人,正各自忙于炉前、案边,一听闻林煊回来,便纷纷放下手中器械。
「煊头儿,这么快回来?陛下这次又拿了什么令人头疼的东西让我们造出来?」
林煊将怀中的纸捲轻轻放上案,神情比平日要沉了几分:「新活儿,不比平常。陛下吩咐,这次要我们先看懂图,再谈别的。还有,此事不宜外传,各自留心。」
此言一出,屋中顿时安静了些。几位老匠对望一眼,面色微变。虽无人多嘴,但气氛已悄然一变。
林煊解开布套,图纸在案上展开的瞬间,彷彿连空气都停了一拍。
纸上线条密密层层,极尽精细,如机括剖面,又带着几分异域风格。
那不是他们熟悉的任何一种攻具结构,也不像以往拆解过的弩、车、炮。铁管、连簧片、药室、撞发机关……每一笔都令人生疑。
一位年纪最轻的工匠撑着桌沿凑近,眼中闪着光:「这里这个簧片……好像能连动发火?这是打什么的?小箭?铁钉?」
他声音一落,旁边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匠摇了摇头,皱眉道:「不像弩……但看这构造,怕是个发火的物什……药室做得这么小,却还设封闭……万一炸了,人先没了。」
说完,他低头沉思,一手抚着桌沿,像是权衡那纸上每一道线条的分量。
另一位中年匠人则用铁尺轻敲桌面:「这发火机关太密,还套了两重簧片……若真要动起来,得靠什么推动?」
「若是这段弹出去的话……打出去的东西,恐怕不是吓唬人的。」
「不对,这东西太精密,依咱们的打铁手艺,能不能造出都难说……」有匠人摇头嘟囔,声音中竟透出一丝迟疑与心虚。
林煊站在原地,没插话,只是听。他眉头紧锁,眼神从纸上滑过每一道线,每一笔注解。他也有疑问、有不安,但他压下了,只专注于辨识,去寻找那些能被还原的逻辑与规律。
有人终于忍不住问:「这东西……能不能真造?」
林煊缓缓开口:「先别谈造。我们的第一步——看懂图。能拆图画细的,便画;能推测原理的,便记;该试算的尺寸、密合、阻力,记清楚。三日后,我来整合。」
他说得沉稳,但眼底那丝隐约的压力,大家都看见了。
屋内静了一瞬。
接着,老匠们纷纷凑近案前,开始翻阅、丈量、批注。
有人不声不响地拿起笔尺,将其中一段构件单独描下;有人蹙眉计算簧片压力,偶尔低语;有人则盯着撞发部位的机关出神,像是陷入与纸上机巧的对弈。
有的眼中闪着光,兴奋而专注,那是面对新式机关时的技痒;有的面色凝重,望着图纸半晌无言,只怕这东西若真造出来,怕会带来什么变故。
还有的年轻匠工看了片刻便皱眉歎气,摇头苦笑:「这东西怕是比连弩还难。」
林煊在一旁看着,不催也不言,只低声补上一句:「陛下要的不是整器,咱们也不急着成样。这三日,只拆解、不造成,全力试解。」
笔触沙沙落在纸上,炭火偶尔噼啪作响,窗外秋风掠过簷角,几片黄叶贴着纸窗而过,屋里的人未再多话,手下动作却越发专注而有分寸。
没有人再问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既然是陛下亲交的图纸,那他们只需看、记、试、思——至于这器物最后将走向哪里,那是往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