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北烽西郊,坟茔新起。
这是一片刚筑起的黄土坡,名为「忠勇原」。
丘垄尚新,黄土未干,四野静默。
无碑石高立,无浮华排场,却一列列整齐排开,坟前皆有木简,亲笔所书,每一名、每一号,皆录其身、存其魂。
这是赵光毅下令亲设的战后兵葬地。
他拒绝了以往战乱中「掩埋即走」的陋制,要让这些死去的老兵——哪怕生前无籍、无名,也能死得有根、有名、有凭。
他说过,这些人不是弃子,是战士。
每一个名字,都是一笔血债;每一处黄土,都埋着一段兄弟情与军魂。
当天中午,他亲自来此。
无仪仗,无锦盖,仅数人随行,执香持简,默立风中。他未言、不哭、不跪,脚步稳重地一步步走过那一排排新坟,彷彿逐个点名,逐个送别。
他在老闫的墓前停下。
坟前插着一张弓,血布绑于其上,风中猎猎作响。那是老闫临终前绑在臂上的伤布,此刻已与弓合一,宛如他身躯尚在,仍守在原地,不退半步。
赵光毅静静凝视着,目光深沉得彷彿落入数年前的战场。
他手中捧着一块木简,是他一笔一划亲书,墨未全干,仍有浓重笔香。字迹沉稳,却掩不住字里行间的颤意:
「闫七,死而无悔。」
他轻轻将简牌置于坟头的石块上,单膝跪地,身形低伏,双手抚于坟前。
他没有言语,却用指尖一点一点抚去浮尘,彷彿要将老闫的名字亲自刻进记忆深处,不容任何风雨抹去。
黄土粗糙,泥沙冷硬,擦过他的掌心,宛如那些战死的兄弟正在提醒他——还活着的,不能忘、不能退。
他的肩膀微微颤动,却仍强撑着未让身体倾塌。
良久,他终于低声开口,声音几乎被风吞没,却字字铭心:
「他临终前,把你们……交给我。」
语未毕,风忽然大作,山雾激盪,雪片横飞。天地像也为之侧耳。
他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却无一滴泪落。他是帝王,但此刻,他只是被人托付的弟兄,是肩上压着百魂的活人。
他一字一顿说:
「我记下了。」
「你们不是乱兵,不是弃子,更不是背主的贼。」
赵光毅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钟,回响在忠勇原的山坡之上。
「从今日起——你们的名,入籍编册,归我直属,列为光军正编。」
他的手紧紧握着简册,指节泛白,像是要将这一纸名册牢刻进掌骨。
「你们死得其所,活着的,也要有名、有家、有旗号!」
他站直了身躯,披雪转身,面向山下列阵而立的那一队老兵。
风捲着雾气绕过他背影,在他脚下哀鸣如号。那一刻,他不是逃亡的帝王,不是溃军的残兵之主——他是负山河于肩,领万魂向前的火中人。
山下,老兵们静默如雕。
他们多是当初老闫一营的人,衣甲早已破损,刀痕斑斑,身上有血、有土,却无一人垂首。
然而在无声之中,每张面孔下隐藏的情绪激盪难抑。
拔野火咬牙抿唇,眼眶湿润,却死死把泪水和哽咽压回喉头,似乎那份难以承受的悲痛只能被埋藏于心底,换来这一刻的坚毅与忠诚。
韩烈紧咬牙关,双拳攥得青筋暴起,肩膀微颤。
他那因伤残留的疼痛与心头的苦涩纠结一体,却无处释放。
还有那些老兵,有的强忍胸口沉重,死死咬着嘴唇,生怕声音颤抖会洩露内心的脆弱;有的握紧破旧的刀柄,指节发白,却坚定不移,彷彿只有这把刀能连结他与亡友的灵魂。
赵光毅目光扫过每一人,声如洪钟:
「从此,你们不再归谁之帐,不再藏谁之名。」
「你们是光军。」
他每说一字,心中便如敲一次重鼓。
这不是赏赐,是宣誓;不是勉励,是立誓。
「是我赵光毅的兵!」
语落如斧,一字千斤,嵌进每个人的心头。
他们不是孤魂野鬼,不是逃兵遗卒,不再是阴影中的无名者——
他们,是被记住的,是被喊名的,是有主、有旗、有血缘的兵!
「从今日起,忠者可得功名,战死者可得祭名。」
「你们的血,不再白流;你们的骨,不再无主!」
「这片土,这面旗,记着你们!」
话音刚落,风声似断,云雾如退。
天地竟在这一刻静了下来,阳光突破沉雪,洒在忠勇原的黄土坟上,金光如火。
拔野火猛然俯身跪地,额头贴着湿冷泥土,一语不发,肩头微颤。
他不是跪给皇帝——是跪给兄弟,是跪给那营中死去的无名者,是跪给那句「把他们……交给我」。
韩烈紧随其后,嘶哑一声:「光军……在!」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无需命令,无需指示,数十人齐齐跪地,声音湧动如雷。
有人喉头哽咽,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有人低头颤抖,泪水却已润湿眼眶;有人死死盯着坟上兄弟的名字,似怕一眨眼就再也见不着。
这一跪,是誓。
这一跪,是军魂重铸。
这一跪,是从军生,从此唯「光军」马首是瞻。
待仪式结束后,赵光毅目光坚定,轻声命令:
「自今日起,所有老闫一营之人,连同新编老兵,全部编入光军远探营,归拔野火统领,继续在我麾下为国效力。」
拔野火眼中闪过一道光,轻轻点头。
跪地的老兵们瞬间静止,彷彿这句话击中了他们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多年来,他们被视为乱兵、被标籤为弃子,经历过无数次的轻视与区别对待。
而如今,这简单的一句话,像一道光穿透了漫长的阴霾。
有老兵抬头,眼中闪现出难以言说的感激与释然。
他们终于明白,从今以后,他们不会再被人贴上歧视的标籤,不会再被当作旁人眼中的异类。
不论过去有多么坎坷,他们终于被接纳,成为真正的光军战士,拥有与人平等的尊严和身份。
有人轻轻握紧拳头,忍住激动的泪水,心中燃起了久违的自尊与骄傲。
有人默默深呼吸,感受着胸口那份沉甸甸的重担被减轻了些许,未来虽然仍然充满风雨,却不再孤单。
这些老兵们,在严寒与泪水交织的誓言中,获得了新的身份、新的归属。
他们不再是被遗忘的影子,而是光军远探营的锋刃,是赵光毅麾下真正被尊重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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