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夜晚，帐中死气沉沉。
夏夜湿热闷人，风从破帐边角渗入，带不来凉意，却搅得毡被猎猎作响，连地上的草蓆都捲起一角。
烬火中透着几丝微红，却驱不散人心的阴寒。这营里不是冷，是心冷，是从骨缝里渗出的、混着汗水与血气的死意。
没人说话，谁都知道现在说话没用。
说了粮也不会来，药也不会到。城主的精兵昨夜才又调走一拨，说是「护送西宅」，其实连傻子都知道，是去守他那几个胡姬的别院。
这一仗还没打，兵心已散。
忽地，一声剧烈的咳嗽，从帐角突兀地炸响。
「咳、咳咳咳——咳！」
老闫头咳得弯腰，像要把肺都咳出来。
这声音熟得刺耳，像是死水里的一颗石头，激起了些微波。众人下意识回头，却发现这一回，他没蹲回去，也没靠墙喘气，而是撑着帐柱站了起来。
他的声音哑得像老破鼓，但字字沉重，听得人心口发闷：
「我跟你们说句话。」
这声音一出口，全帐顿时鸦雀无声。那一瞬，帐里空气像结了冰，连火堆都似乎静了下来。
老闫头缓缓说道：
「黑水河那年，我跟弟弟一块儿冲阵。他跑得比我快，敌人马下一脚……人碎了。骨头我是一把把捡回来的。」
他低头，像是对着脚下说话：
「那年，我们是为守疆土。」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一圈，汗水从他苍老的脸上滑下，混着尘土与咳出的血痕，显得黯而沉重。忽地，他寒声一转：
「可今天，护的是什么？」
没等他说完，火堆旁一名壮年猛地站起，嗓音如雷，怒斥而出：
「护的是胡姬的香炉！赏梅的花烛！——老闫，我替你说了！」
说话的，正是拔野火。
他曾与营中老兵出生入死，即使如今他投靠了赵光毅，但在众人眼里仍是自己人。这声怒吼彷彿击破了一层死气，帐中士兵个个神色一变。
「你们自己想，粮断了谁先断？药没了谁先死？不是内宅的人，是咱这些连狗都不如的杂兵！」
「今早我途径粮仓，那看守的对着弟兄冷冷说句『未领到令』，可他背后粮堆堆得跟墙一样高！」
「城主带走了守门的精兵，留下哥几个破病号挡敌，这是把咱当人吗？！」
一番话激得帐中群情沸腾。
「老邓怎么死的你们还记得吗？脚伤上报，今早打水的说在狗圈旁看见他一条腿！」
「我昨天巡墙，百姓躲在墙根偷偷问我，这军头还不换？春种都来不及种啦！」
「再不换，我们是守城？还是守棺？」
怒声与热浪一阵高过一阵，汗水从士兵的额角滴落，不知是闷热所致，还是怒火蒸腾。军士们目光不再涣散，一双双眼从死灰中燃起火光。
老闫头站在风中，只静静看着。他眼里有火光，也有尘灰。
他终于缓缓开口：
「我不是没话说——」
「只是一直在等，等这口气，还在不在。」
他走到帐边，伸手抚上那把无弦旧弓。
那是他从黑水河带回来的，弓不在战，但人还活着。
「我今晚看明白了。」
他转过头，望向那一双双点燃的眼睛：
「这口气，还在。」
帐外蝉声不绝，帐内火光却隐隐亮起。老闫头那句「这口气，还在」，像是敲开了一道久闭的门扉，闷热也似乎从体内一湧而出。
韩烈悄声将几个信得过的头目聚到帐里。人数不多，七人一圆坐，围着一小炉火，汗水在每人额上闪着油光。
「不是拉你们造反。」韩烈开口第一句就这样说，「但我问你们一句：再不动，还能剩下什么？」
老闫坐在暗角没说话，只看着火。那炉火不旺，但像是映着他胸中旧年的硝烟。
「精兵早就被调光了，现在守内宅的，比守城的还多。咱们手上是残兵败将，但人心未失，只要打开南城门，接应外军，能成！」
「接谁的外军？」一人低声问。
韩烈看了他一眼，语气沉稳却坚定：
「接大宋皇帝陛下的军。」
帐中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一人皱眉问道：「咱们怎么确定……他会来？」
老闫头终于出声，声音不高，却压得人心一紧：
「你们不信陛下，信我行不行？」
他抬头，眼里透着风霜与血——
「我老闫头这把骨头，不会为不信的人赔命。今夜说这句话，便是搭了命下去的。」
韩烈也道：「今早我已派人从东山口潜出，将营中情况送出，一旦接到回讯，我们便动。」
「怎么动？」老闫问。
「三处起事：南门由我接应外军，粮仓由你盯死，药铺由高四掩护，免得狗官自焚灭口。」
「咱不抢，不烧，只开门迎王师，救这一城百姓与兵。」
帐内数人对视，终有人低声说：「老闫头……你真是豁出去了啊。」
老闫没笑，只咳了一声，唇边却浮出一丝像是钉铁般的冷意。
「是啊，我都快死了，不豁出去，还想带着这口气入土？」
风从北山斜吹下来，捲起灼热的尘沙与午后残烟。
赵光毅坐在山间军帐中，外头是临时设立的崖口斥候营，帐内火盆烧得正旺，却压不住外头暑气。
韩烈派出的细作刚刚潜回，跪在帐下。
「陛下，望北烽已起暗动，老闫头亲自出面，韩烈已控南门营，粮仓与药铺皆有人手……」
赵光毅静静听完，没立刻说话。
他只是低头，手指在膝上轻轻敲了几下，额上汗水未干，像是在衡量一场赌局的代价。然后抬头道：
「南门可动？」
「若陛下今晚至崖下，他们便于三更时分内外呼应开门。」
「百姓呢？」
「已有不少人在墙头下留话——『再不换人，春种都没了』。民心……陛下下，已转。」
赵光毅眼底泛出一丝寒光，冷冷道：
「好。传令拔野火，带三十亲兵夜潜至南坡，封崖口三道，备五色旗为信。」
「再遣信至赵岳，令其率主军潜近西侧林带，隐于午时云下山谷中，封锁北侧城墙一带。」
「寅时，破城。」
细作愣了一下，低声问：「殿下，若守将弃民逃走……」
赵光毅摇头冷笑：「城主不会等那一刻的。」
他起身，走至帐外，极目望向远处——那座闷热中静默的望北烽，如一头病兽沉伏不语，却不知，牠的内脏已溃。
「这不是夺城，」他低声说：「而是替人收尸。」
【系统提示】
【任务——旧将归心（已完成）】
当前夺城成功率：90%（ 25%）
军心离散值：高度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