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望北烽的夜,比黑泉障还黑三分。
风从山谷灌入营地,如刀子一样刮过破帐与草蓆,帐中十馀名士兵蜷缩而眠,有人盖着发霉的棉被,有人只靠破毯抵寒。
火堆中断炭将尽,红光微弱地闪烁着,像快熄的命灯。
帐角一角,老闫喘息微重,一直没怎么动。
赵光毅走后,老闫头在帐里坐了很久,终究还是没坐住。
「要开口,就得知道这口气还在不在。」
这不是谁告诉他的,而是他自己心里的槓杆。
这话像根刺,卡在他胸口,咳也咳不出去。
他不是没想过——眼下这局,兵无饷、将无德、上无信、下无望,若真有一人点火……是否真能燎原?可话还没出口,他便压下了。
不是不敢,是不能。
他明白,这时候动口,若说得早了、点得急了,燎不起火,先把自己搭了进去。
想「开口」,得先听风,看人,掂秤。
得先弄明白——这口气,还在不在?
他披上旧毡,咳嗽两声,踉踉跄跄地出了帐。
这夜,他不是巡逻,也不是溜达。
他是在摸脉,看这座军营,还有没有救。
风声呼啸,草屑与沙砾扑打脸颊。
他穿过几个营帐时,刻意不遮声音。咳嗽声一响,有些帐内的人动了动,也有人低骂一句「夜里咳什么咳,咳死人啊——」
老闫头照样咳,不回骂,也不辩,只是慢慢走,像个快死的老头。
走到靠近粮仓的一角,他故意在两名低声抱怨计程车兵旁咳了几声,又慢吞吞地嘀咕一句:「咳……老骨头了,药断了几天,也死不了……就是这咳起来,吵着兄弟们睡觉了……」
果然,引来反应。
「老闫头,这哪能怪您啊!」一人立刻接口,「药都叫上头那帮狗官克扣光了,还说什么节俭,节你娘——」
「你小声点!」另一人急忙拉他,但也压不住怒火,「粮也少了一半,药房连狗皮膏药都没了,还叫咱上阵?拿啥?拿命给他们烧胡姬取暖吗?」
老闫头没回,只是咳了几声,摆摆手,做出疲惫不想听的模样。
但他眼底闪过一丝光——那不是怒,而是衡量。
衡量这口「气」,是否还在;衡量这群兄弟,还能不能「点」。
他在几个营帐之间慢慢地转着,偶尔停下来咳两声,偶尔蹲着抹脸,一副半死模样。每到一处,总有人忍不住说几句,有的是怨,有的是怒,有的……已经是恨。
他什么也没说,但心里明白:这火药味,已经弥漫整个营区。
回帐途中,他经过西侧牛圈附近,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低唱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还有人在分酒。两人间对话几乎成了夜风中最清晰的声音。
「这酒是拔野火那边的,拔野火够意思没忘了我们这些老兄弟。」
「哈哈哈,是啊...只可惜这样的日子不多了。」
老闫头没作声,走远了。
这夜,他见过十二处帐,听过三十七句抱怨,记下六张说得重、骂得狠的脸。
他知道,这营里的火星已不是一两点,而是满地干柴,只等风来火落。
等他回帐时,天仍黑沉沉的。
火堆已熄,湿气更重,气味难闻。
他坐回原位,扑了扑膝上的毡,指尖又落在那把无弦的旧弓上。
这次,他不再只是摩挲。
他把弓轻轻拿下来,翻着看,虽早已无弦,但那手感,那重量,还是熟的。像是握着一种沉默的约定。
他望着帐外一线幽光,眼神沉静,心底那句话再度浮现:「要开口,就得知道这口气还在不在。」
他今晚,已知道答案。
这口气,不只还在。
但与营中冷风飘血的夜截然不同,在望北烽城主石文晖的府内,偏厅之中灯火通明如昼,香烟缭绕,脂粉味与浓酒气混成一团浊雾,连寒风都被阻在帘幕之外。
石文晖侧躺在嵌银胡床上,半裸着上身,肚腹坠肉层层堆叠,胸口乱毛如野草。他左手揽着胡姬,右手高举酒盏,笑声如猪鸣。
怀中胡姬哼着细软的西域小调,嗓音细得像猫叫。
另一名胡姬跪坐在他腿前,斟酒时故意俯身过低,胸口几乎贴住他的大腿。
她低声呢喃:「将军气魄胜过西京王侯,妾身今夜,只盼得您一盏恩酒……」
石文晖大笑,一手将玉杯塞入她嘴里:「赏你一口,吞得干净才许说话!」
她忙含住杯缘,双手捧底,脸颊涨红,不知是羞还是怕。她早听说这城主的狠性子——舞姬洒酒就被踹断脊骨餵狗,毫不手软。
石文晖将空杯砸碎,吆喝道:「今晚全府不许锁门,谁敢扫我酒兴,砍了!」
监军郑恕醉坐在旁,手上抚着一个婢女,听得发笑:「哈哈哈,将军英明!酒有了,色有了,粮也够换几夜好梦!那帮老兵不服,就全送去挖矿!嘴磨烂,看还敢囉嗦!」
话音未落,一名胡姬挤上前替他洗手,柔声道:「监军大人声如金钟,妾身听得骨头都酥了……」
郑恕一把将她扯进怀里,她强撑笑容,眼中却闪过慌乱。
偏厅外廊,传来一声闷哼,有士兵被打断腿拖入偏房。胡姬们身子皆微颤,却强装未闻,笑得更卖力,声音更甜。
石文晖放声狂笑:「哈哈哈!今夜我是天子!我命便是军令,谁敢不服?杀无赦!」
屏风外,几名笔吏装作谈笑风生,眉眼间却是警觉与压抑的耻辱。
「昨夜城主把兵部小吏的媳妇夺了,还说什么『既封你为兵妻,当效死将前』……」一人说着,喉结动了动,像吞下一口酸水。
「前日不是库房起火?根本没火,是他把军械卖给汴京商人,还说『与民同乐』……哪门子的民?醉月楼那几个陪他夜夜升天的娘们儿?」
几人干笑,像砂纸刮过心口。有人压低声音说:「小声点……再说你明天就得去望月崖挖矿了。」
「挖矿总比餵狗强……」最年轻的书吏轻声说,声音像霜落。看着砖缝,他手指捏得发白。
他见过那条狗,一只皮毛斑驳的獒犬,就拴在偏厅后门,血味至今还在风里。
这些本是石文晖最亲近的文吏,却无一人敢抬头,他们脊背绷得笔直,不是为了敬,而是为了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