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头正盛,巷口闷得像开水煮锅,连风都热得不想出门。赵光毅与韩烈转过街角,脸色平静,步伐不急,心里却像装了盘棋局,棋子未动,杀机已布。
韩烈眯起眼睛扫视四周,手掌始终贴在腰后,习惯性护着腰刀;赵光毅则眉头不动,眼底却像藏着一层深水,谁也看不穿那里翻着什么浪。
墙边阴影里杵着个人,浑身像与这闷热格格不入。拔野火双手交抱,胡子乱翘,甲衣披得像睡衣,整个人像刚从沙场爬出来,连沙子都没抖干。
他站得笔直,却不带敌意,那是一种混着倦意与警觉的姿态。
他没开口,但那双眼早把赵光毅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军里见上司的眼神,七分尊敬,三分审视,像在心里衡量这人值不值得他赌命。
「陛下,你说要见老闫,我来给你带路。」嗓音沙哑得像老木门被风吹开,却听得出压抑的热忱。
赵光毅点头,语气温和却带针:「你跟他熟?」
拔野火一笑,笑得粗野中带点莫名的怀旧与苦涩:「熟?那可不是一般的熟。」
说话时,他的眼神闪了一下,像从记忆深处拎出什么刺痛。他语气沉下来,如从胸腔深处压出的叹息:
「他以前是我营头。我们从铁勒一路砍到幽州,踩着雪打着仗,兄弟死得只剩一撮人,他就是那撮里最硬的那根钉子。这城里现在要还有一口真气,那就还在他那儿冒烟。」
韩烈挑眉,语气平淡却不无讥讽:「营头混到墙角养病?」
拔野火闻言脸色瞬变,眼神一狠,声音里压着火:
「就因为他不爱跪。监军来的头天,他连眼神都没给个正的。结果直接被踢冷宫——吃冷饼、喝冷风,连药都被新兵盯着喂,还得当高危不稳定因素处理。」
他语毕,手掌在身侧紧握成拳,关节泛白,彷彿下一刻就能抡起刀来。
赵光毅神色不变,语气却透出一丝决断的冷冽:「这种人,才有得赌。」
拔野火闻言眼神一闪,像是得了某种确认。他咧嘴一笑,那笑不再粗野,反而带着一点久违的血性与信任:「他不爱理人,但我说的,他肯听。」
三人转身离去,无声如风过老墙。每一步,像是踏进了一局真正开场的棋局里。
老兵营靠城西墙根,位置偏僻,宛如被遗忘在时间边角的灰尘。院门虚掩,草木干枯,寂静得连鸟都不叫一声。
拔野火一进这片区域,脚步自然而然地放轻了,彷彿这不是院子,而是某段埋在心底的战场记忆。他眼神柔了一分,那分柔不属于军人,而属于兄弟。
屋内传来一阵沉重的咳声,像是呛进胸口的旧雪,年年冬天都翻腾。
「他老毛病,冬天犯,潮气一大就开始了。」拔野火语气放低,话里像夹着一层无法言说的愧疚。
他敲了敲门,三声,短促、稳定——那是军中熟悉的暗号,一种无声的暗号:「我不是敌人。」
门缝里探出一双老眼,先定在拔野火脸上,片刻后又冷冷地扫过赵光毅与韩烈。目光如刀,不留情面。
「拔野火,你这家夥还活着啊?」
语气是骂人的,但那声音里,藏着难以掩饰的微微欣慰。
拔野火笑了,笑得像回到二十年前的帐篷边:「不活着哪敢来挨你骂。」
门吱呀一声开了。老闫头也不回,边走边丢下一句:「进来吧,喝的没有,要水自己烧。」
屋里空荡,一桌一榻一罐药渣,墙角挂着把旧弓,虽无弦,却被擦得发亮,像某种老兵特有的坚持。
赵光毅扫过那张弓,又看向正坐下的老闫,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敬意,不是对军功,而是对那份还没被时间彻底磨光的锋芒。
老闫的背弯了,脸皱了,声音却仍有股子横劲。他一坐下,屋里像多了份重压。
拔野火立在一侧,语气有些谨慎:「这是凤州来的赵掌柜,找你聊聊。」
老闫斜睨赵光毅,眼神像寒风刮脸:「掌柜的?我这儿又没东西卖。」
赵光毅拱手,声音不高,却稳如磐石:「的确是做过买卖,也见过战场。这次来,不是挣银子,是想赌场子。」
老闫挑眉,冷哼一声:「说人话。」
赵光毅目光沉稳,声线不高,却句句击打人心:
「这座城,看着还有兵、有将,其实心早散了。监军只会搜刮,兵不听命,百姓吃不饱。这种局面,一根火柴就够——不光能点寨门,还能点到人心里去。」
拔野火咬牙接话,声音沙哑:「你不是总说,兵怕死是常情,怕的是死得没价值?这城现在,连死都白搭。」
老闫脸色不动,眼神却变得锋利。他盯着赵光毅,声音像刃:「你是谁?」
赵光毅不闪不避,眼神如炬,一字一句,低声而坚:
「我不是谁。我只是想让还能拿刀的老兵,不再被当柴火烧完;也想让这城里的百姓,不必再替他们不认的主子饿死。」
屋内一时静若枯井。老闫没说话,却缓缓起身,走到墙边拎出一壶老酒,自己倒了一碗,一饮而尽。
酒刚入口,他咳了几声,笑得像干柴刮火,沙沙作响:「你要我做什么?」
赵光毅平静对视,语气像拔剑前的鞘鸣:
「不用你拿刀,你只要肯开口。」
老闫盯着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那你得确定——这把火,你真烧得起来?」
赵光毅回望,眼中没有半分退意,语气如箭破风:
「你要是不信我,就当这是你们老兵的最后一仗。一场能自己挑地点、挑死法的仗。」
沉默一瞬,老闫忽然大笑,笑声粗哑中带着某种迟来的快意与释怀。
「这话……倒有点当年拔野火的味儿。」
拔野火挠挠后脑勺,憨憨一笑,笑里竟有点红了眼眶:「我那时候脑子没这么清醒,现在是跟着明白人混了。」
老闫收起笑意,神情淡下来,语气却有了分量:
「行,那你等着。明晚我试试,可我不保証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