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昭立于文德殿前,夜风如刀,撕扯着他那沉重的监国袍服,袍角猎猎作响,仿若风中残旗。
他抬头望去,头顶的宫瓦在冷冽月光下铺展成一片漆黑的阴影,如同无形大网,缓缓笼罩他的全身,那是压在他身上的天命,也是囚笼。
他深吸一口刺骨的冷空气,肺腑彷彿也被寒霜冻住,眼中掠过一丝疲惫与焦虑——那是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痕迹。
作为太祖嫡子,昔日让位于皇叔,如今终于重新站在权力之巅,却发现这王座并不比囚牢更自由,权柄,是恩赐,是考验,更是无声的枷锁。
幼时深夜梦回,他常见父皇烛影下低语,斧声隐约于竹窗之外,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朝中不语,史书不载,只留下母亲含泪而不言。
他年少不解,如今才知,那一夜斧声,或许奠定了他一生的命运,是那夜的螺旋,将他推离皇位,也将他囚入宿命。
宫内灯火摇曳,黄灯如豆,照不透这座深宫的阴影,文官们以礼法仪制为刀,将他包裹在层层制度之中,言辞间恭顺有礼,实则暗流汹湧。
赵德昭早已看破这一切:若没有兵权傍身,今日的监国,明日便是阶下囚,他必须掌握禁军——这是守住皇权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抵抗命运的唯一利剑。
召见禁军诸将那日,殿内空气沉凝如铅。
太祖旧部一脸谨慎,历经沙场的脸庞刻画着时代的刀痕;太宗亲信则神色诡异,眉宇间藏着探测与权衡,眼神闪烁如暗潮汹湧。
赵德昭步履沉稳,目光如炬,语调不高不低,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今国有大变,本王非为己私,乃为宗社存续。愿诸将共持国难,守我万民。」
众将跪伏应声,声音齐整而空洞。
场中看似恭顺,实则心思各异。
老将方云垂首不语,心头暗湧不安:「监国?监多久?谁来说了算?」新进将领李镇眉目低垂,眼中却闪过一抹机警,明白这局棋谁执子、谁为卒,已然开始分明。
人群散去,唯有两名心腹留在赵德昭寝宫内。
夜风透过半掩的窗户灌入,灯火微颤,映得三人脸上阴晴不定。
「殿下,虽如今您已取得监国之位,可您的位置并没有想像的那么稳固。」其中一人低声开口,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与警惕。
「孤何尝不知道。」赵德昭望着案上那封“监国诏令”,眼神如深井,「但又能怎样?」
另一人靠近一步,低声道:「殿下若欲巩固根基,当先遣重臣北上,探查先皇踪迹。若圣驾尚在人世,则须妥善应对……」
语声未落,赵德昭霍然转首,声音冷若冰霜:「你的意思是要孤下此毒手,杀死自己的亲叔叔?」
那人脸色微变,旋即伏地叩首:「吾辈昔日随太祖征战沙场,见识过风云变幻,深知血脉恩怨难断,但若任由圣驾重返京都,恐成纷争根源,殿下安危难保」
「孤知道了。」他敛眸,声音低沉如叹。
「容孤想想吧。」
这一夜,他无法安眠,权柄一旦紧握,便是血海深渊,无路可退,窗外竹影婆娑,风吹枝摇,他闭目欲寐,耳畔却彷彿再度响起那年夜里斧声阵阵。
从前他只敢沉默,如今,却终于走到了当年那声音的对面。
若不行动,命运将再次以斧声将他砍下,成为历史阴影中的一页注脚;若动手斩断皇叔,则意味着割裂骨肉,也背负永生的罪名。
这一切,权力与血缘交织成无法解开的死结。
数日后,一封密报自北疆悄然传至京城,如一把烈火丢入冷井,简短数语,却如惊雷炸裂于赵德昭耳边:圣驾,或已脱困北地。
他望着案前那张“监国誓书”许久,纸面如雪,字迹如铁——「圣驾一日归朝,监国当即还政,绝无异议。」
他起身缓步至窗前,残月高悬,寒光如钩。
窗格上映着他坚毅而又模糊的身影,眼神却已从焦躁转为冰冷——若真如密报所言,皇叔尚存且归,自己岂非要将一切拱手让人,甚至还要被清算过往的“越位”?
翌日清晨,他面色阴沉如霜,密秘召集两名心腹入宫,在昏暗灯火下缓缓开口:
「圣驾若真出现在北境,必有朝中文官派人前往迎接,或暗中搜求。此事绝不可让他回京,否则今日一切权势皆付东流。」
他语气无悲无喜,如同宣判。
「你们速派精锐,埋伏于圣驾必经之路。若有接应者,立即截杀,不留活口。」
两人虽心惊于此令之果决,但皆知此时已无回头路,只能拱手领命。
远在北疆边陲,寒风捲地,雪林森然,曹彬立于军帐之外,望着连绵白雪沉默良久。
他已得京中消息,脸上波澜不惊,心中却似掀起惊涛。
「京中变了。」他低声道,手指微微攥紧。
幕僚在旁低语:「将军,是否要即刻应对?」
曹彬摇头,沉声回令:「北敌未退,朝局已变,愿朝廷以国为重,慎决大事。」言语如山,虽无怒火,却分量十足。
他知,一封信或许救不了局势,却能为忠诚留下一线馀地。
同一时间,宰相薛居正与沈伦也在暗中布置。
两人皆是朝堂重臣,此刻却如临深渊,无从自安。
薛居正望着案上舆图,眉眼沉如铁,唇边紧抿:「务必要将圣驾寻出,事关国本,容不得半点差错。」
沈伦微点头,斥候已从边关连夜出发,深入荒野搜寻。
二人心中皆知,此事一旦失控,不仅是监国与皇帝之争,更将引爆整个帝国的根基。
京城之中,文官们如蛛结网,以章法制度为丝线,将赵德昭的每一步动作层层包围。
监察御史任中正坐于案前,指尖轻敲玉案,眼神锋锐如刀,喃喃低语:「监国当为国,不可为己。」
话语看似正道,实则内心盘算不休——赵德昭若动摇,便可废之;若安守,便可立为傀儡,世间哪有真正的忠臣?权衡利弊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