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术超凡的猛士,手无寸铁的农夫,谁能决定一场大战的走向?
张良不假思索:“自然是猛士。”
“错,是农夫!”
文魁的回答斩钉截铁。
“因为千千万万个农夫,才能种出让十万大军果腹的粮食。没有粮食,猛士的剑,还能挥舞几天?此为后勤,是战争的根基。”
张良心头一震。
文魁又用柳枝画了一道线。
“我再问你,两军对垒,是锋利的兵刃更重要,还是准确的情报更重要?”
张良这次迟疑了:“应是……情报。”
“对。知道敌军虚实,动其心神,令其未战先乱。”
“若我用一份《蜀郡邸报》,在六国联军主将间制造谣言,使其相互猜忌,五十万大军亦会不战自溃。此为信息,是战争的利刃。”
“若我的士卒,人手一柄百炼钢弩,射程倍于尔等。”
“我的斥候,人手一架千里镜,能于数里之外洞察你军动向。你纵有百万大军,亦不过是土鸡瓦狗。此为科技,是战争的碾压。”
后勤、信息、科技……
文魁的声音平淡,却像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张良的心坎上。
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超出了《太公兵法》的范畴,却又直指战争的本源!
“受教了……”
张良长身而起,对着文魁,深深一揖。
但他仍有最后的困惑。
“先生既有经天纬地之才,为何……要屈身事秦,辅佐暴君?”
文魁闻言,摇了摇头,反问道:
“子房,我且问你。你一心复韩,可知若六国复辟,这刚刚一统的天下,将再度陷入何等血腥的战乱?”
“届时,烽烟四起,白骨盈野。你所谓的故国,将建立在千万百姓的尸骨上。”
“你的复国私仇,与这天下万民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
这一问,如暮鼓晨钟,狠狠撞在张良的灵魂深处!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文魁目光灼灼,直视着张良的眼睛。
“我文某所谋的,从来不是嬴氏一姓之天下。”
“我所要的,是一个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再无苛政与战乱的……新世界!”
“新……世界……”
张良喃喃自语,文魁描绘的宏图,击碎了他心中那点“复一国之私仇”的狭隘。
他明白了。
自己苦苦追寻的“天命”,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扑通!
张良毫不犹豫地整理衣冠,对着眼前的年轻人,双膝跪地,行了最尊崇的拜师大礼!
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板上。
“学生张良,今日方知大道!”
“敢问先生,此道,可愿授我?良,愿舍此残躯,追随老师,为那万世太平宏愿,粉身碎骨!”
文魁伸出手,将他扶起,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
“不,从今日起,你非学生,乃我之道友。”
数日后,蜀郡。
当张良亲眼看到那秩序井然、书声琅琅的公学,
看到那水力驱动、日夜轰鸣的工坊,看到那些脸上洋溢着笑容的普通百姓时……
他才真正理解了,文魁口中的“新世界”,并非空谈。
它正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这一日,文魁将他叫到一座巨大的沙盘前,递给他一份蜀郡的财政和民生简报。
“道友,你既入我门下,便考你一考。”
“你看一看,这个欣欣向荣的新世界,如今……最大的隐患,在何处?”
张良接过简报,彻夜研读,又走访市集三天。
子时,蜀郡,护国真君府。
书房内,灯火通明,文魁安坐于书案后,面沉如水。
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三样东西:
一卷堆积如山的,蜀郡滞销货物清单。
一串锉痕累累、色泽暗沉的劣质“秦半两”。
以及,张良耗费几个日夜写就,墨迹未干的报告——《蜀郡之患》。
“子房。”
“学生在。”张良躬身,心弦紧绷。
文魁没有碰那份报告,而是捻起一枚劣币,随手抛在张良面前的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你告诉我,”
“是蜀郡的锦缎、井盐、钢铁不值钱了,还是这地上的东西,不配称之为钱了?”
一语,直击要害!
张良心头剧震,文魁一开口,便已洞穿了,他报告中层层铺垫才敢点出的核心!
他不再有任何迟疑,俯身捡起那枚劣币:
“回禀主公!货,是好货!我蜀郡之物,冠绝天下!”
“但市面上流通的钱,十有三四,是此等废铜烂铁!百姓得良钱则藏匿,得劣钱则交易,以致劣币驱良币,商业根基正在腐烂!此为一患!”
文魁不置可否,目光转向那份骇人的货物清单。
“货已产出,却无良币去流通。货物堆积于库,工厂薪水难发,昔日的繁荣,正在变成勒死咱们自己的绳索。此为二患!”
文魁轻描淡写,却将张良呕心沥血总结出的两大弊病,说得比张良还要透彻。
张良的额角,渗出了一丝冷汗。
他知道,文魁是在逼他,逼他说出那个最石破天惊,足以让整个蜀郡万劫不复的答案。
“主公明鉴!无论是劣币,还是钱荒,皆为表症!”
“我等真正的要害在于——”
他抬起头,双拳紧握,终于将心中的恐惧说出口:
“我等,没有铸币权!”
“咸阳,无需一兵一卒!只需一道政令,或强征蜀郡所有官钱,我等顷刻便会血枯而亡!或滥发新币,让府库财富一夜之间沦为粪土!”
话音落下。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张良的后心,已被冷汗浸透。他在等待,等待文魁的雷霆之怒,或是……惊世之言。
文魁笑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张良面前,将那枚劣币从他手中拿过。
“子房,你看。”
他的手指,轻轻点在钱币中央那个模糊的“秦”字上面。
“你再告诉我。是这块铜值钱,还是……”
“这个字,值钱?”
张良顿时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是啊!
铜,天下皆有,为何偏偏是刻上这个字的铜,才能换取万物?
因为……它是“秦”!
它的价值,并非源于铜本身,而是源于大秦帝国的强权、法度、军队,在为它的“价值”做背书!
钱,不是钱!
钱,是权!是信!
“我……我明白了……”
“钱之本,非在金银,而在……权信!”
“说得好。”
文魁鼓掌赞扬,眼中满是欣赏:“既然钱的本质是‘权信’,而非铜本身……”
“那咱们,为何一定要用铜来做钱呢?”
“为何不能是……一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