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妙极!”王珉珩脸上阴霾瞬间一扫而空,堆起满面红光的笑容,那速度之快,如同翻起一本新书!
他肥厚的手掌亲昵地虚拍林萧手臂,如同最慈祥的长者:
“贤侄果然深谋远虑!年少有为!此法至善!至公!至稳妥!”
他端起酒杯,声如洪钟:
“就依贤侄所言!许老弟,你看如何?这清平之议,实乃创举!当浮一大白!”
那热络劲,仿佛方才的针锋相对和暴怒欲狂从未发生!
许明卿墨色衣袖轻拂,将那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玉貔貅重新在掌心转动,只淡淡道:
“林贤侄既愿出定额之捐以示诚意,我许家……自当顺应时势。”
他眼帘微垂,遮住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利芒。
这看似模糊的应承,实则已将核心利益牢牢钉死!林家的“定额”,便是他许家的底线!
丝竹复鸣,灯烛重亮。
琼台苑内,觥筹再起,谈笑晏晏。
方才剑拔弩张的硝烟,被这虚假的和煦瞬间冲散。
林萧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谦和微笑,举杯与王、许二人应和。
杜文却绷紧全身每一寸肌肉,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落在那些低眉顺眼的侍女、肃立无声的侍卫身上,都带着浓重的审视。
终于,酒过三巡,宾主“尽欢”。
林萧起身告辞。
王珉珩亲送至琼台苑门前庭阶,执手殷殷叮嘱:
“贤侄一路慢行!清平捐诸事,王家定竭尽心力!待细则商定,再通函贤侄!好走!好走!”
那慈祥姿态,几乎要落泪。
许明卿只淡淡一拱手,墨袍融入暗影,目送他离去。
林府车驾无声驶入夜色笼罩的冷清街巷。
白日西陵城的喧嚣彻底散去,唯有车轮碾压青石板的单调回响。
车外秋风肃杀,吹得车帘啪啪作响。
车内一片沉寂。
林萧端坐如松,靛青深衣在暗影中几乎融为一色,只余一张在月光忽明忽暗中冷硬如石刻的侧脸轮廓。
掌心那因极力克制而再度撕裂的旧伤,在袖中攥紧,鲜血渗出,染红了贴身软绸。
粘腻冰凉。
他闭目养神,脑中高速复盘着方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王珉珩那过分热情的笑脸。
许明卿那深不见底的默许。
还有……那未被察觉、却如影随形的……许家暗刃的踪迹。
她究竟在何方?
突然!
车外传来杜文一声压低的厉叱:
“有情况!停!”
他声音里带着如临大敌的紧绷!
拉车的健马发出不安的喷鼻声!
“嘶律律——!”
马车骤然顿住!车身晃荡!
林萧猛地睁开双眼!
眼底寒芒如电!
几乎同时!
数道破空厉啸如同毒蛇吐信般撕裂死寂的夜空!
“咄咄咄!”
锐器狠狠钉入车厢壁的声音密集响起!
箭矢!
“保护少主!”
杜文的暴喝如同惊雷!伴随着拔剑出鞘的刺耳龙吟!
“铮!”
“铿铿锵锵!”
车外瞬间响起金铁交鸣、劲风呼啸的打斗声!短促而激烈!像炸开的爆竹!
黑影幢幢,在狭窄的巷道墙壁上快速交叠!
林萧纹丝不动,连睫毛都未曾颤抖。
只右手无声地探入坐垫下的暗格,握住了冰凉坚硬的剑柄。
指尖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纹路。
车外的厮杀声来得快,去得更快!
几声闷哼和重物倒地声后,只剩杜文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低咒:
“……该死的!撤了!都他妈是些丢刀发箭就散的死士!连个活口都没抓到!”
脚步声快速接近车窗:“阿萧!没事吧?”
“无妨。”林萧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
他撩开车帘。
清冷月光下,巷道狼藉。
几具穿着破烂夜行衣的尸体横陈,血污弥漫。
杜文按着左臂,衣衫划破,有血痕隐现,脸色铁青。
“王老狗!许家贼!这他妈刚下桌就捅刀子!”杜文咬着牙,眼中怒火几乎要喷出来!
“还有那个姓苏的小子!差点……”
“苏?”林萧瞳孔骤然一缩!目光如利刃扫过车外护卫!
方才还跟在车后、脸色发白却强撑着的小书生苏秀才——不见了!
方才混乱骤然起,箭雨来袭,护卫重心都在马车,一时竟无人顾及其他!
“苏秀才呢?!”林萧的声音陡然冷硬如刀!
“在……在巷口转角……我……我……”一个护卫指着巷口的方向,声音带着惊恐,哆哆嗦嗦说不下去。
林萧不等他说完,已推开车门跃下!
杜文紧随其后!
几步冲到巷口拐角。
触目惊心!
身着青色书院服的苏秀才,身体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蜷缩在冰冷的墙角污水沟边。
胸前插着一柄细窄的淬毒短匕!入肉极深!
暗红的血液早已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凝固在粗糙的石板上,发出腥甜又恶臭的气息。
他年轻的生命,如同刚刚燃起的星火,被无情掐灭!
那张尚存稚气的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和不解。
眼睛空洞地睁着,望向漆黑的夜空。
一只沾满污泥和血渍的手,还死死攥着随身携带、记载着崇文书院诸生姓名籍贯的那本薄薄名册!
仿佛那里面寄托着他卑微却宏大的希望!
在他倒地的前方,有几个凌乱肮脏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巷子另一端沉沉的黑暗里。
死寂。
比深秋的寒风更刺骨。
林萧站在那具迅速冰冷的尸体旁。
高挺的身躯如同一尊凝固的铁石。
夜风吹动他靛青的袍角,翻卷出冰冷的弧度。
影子被月光拉得极长,盖在苏秀才死不瞑目的脸上。
杜文看着林萧冷硬如冰雕的侧脸,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此刻酝酿着足以冻结地狱的风暴!
那是沉寂多年的火山在骤然喷发前恐怖的沉默!滔天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棱,几乎要将周遭空气冻结!
杜文从未见过林萧如此可怕的眼神!他心头警铃大作!
“阿萧!”杜文急声低喝,试图唤回他的理智:“这是陷阱!逼你……”
“滚。”
一个极轻、却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声音,自林萧薄唇间挤出。
那个字带着无比浓烈的、令人骨髓发冷的血腥戾气!
像万年寒冰包裹着滚烫的熔岩!
杜文心头剧震!如遭重击!
然而林萧却不再看他。
也不再看地上冰冷的尸体。
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他缓缓俯身。
动作僵硬却稳如磐石。
伸出那只犹带温热血迹的左手——那是他自己的血,从掌心伤痕渗出。
极其缓慢而用力地——
覆上了苏秀才那双空洞瞪大的眼睛。
冰冷僵硬的皮肤触感从指尖传来。
他手掌微沉。
帮他合上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
然后。
林萧直起身。
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甚至没有再看地上的尸体第二眼。
他就这样转身。
踩着脚下那冰冷粘腻、散发着浓重血腥气的石板。
一步一步。
稳稳地。
走向那架沾着几道箭痕的马车。
靛青的背影在惨白的月光下挺得笔直。
像一柄已然出鞘、寒光内敛却杀意冲霄的古剑!
夜风吹过死寂的巷道。
呜呜咽咽。
如泣如诉。
林萧坐回马车。
“回。”
一个毫无情绪的字。
车帘落下。
车厢内重归黑暗。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沉水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
在车窗被帘幕彻底遮住前的那一刹。
借着最后一丝惨淡月光。
杜文无比惊骇地看到——
一滴滚烫的、猩红的液体——
正悄然滑过林萧那冷硬如石雕般纹丝不动的侧脸!
沿着紧绷的下颌线,直直滴落!
狠狠砸在——
他那已被自己掌心鲜血彻底浸透的……
靛青袍袖之上!
晕开一小片更深的……
绝望的暗色!
那不是泪。
那是滚沸的!
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