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台苑,雕梁画栋,锦绣堆叠。
红烛高烧,暖融如春,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的无形冰棱。
丝竹靡靡,舞姿曼妙,恍若盛世浮图。
主位之上,王珉珩银髯垂胸,锦袍团寿,面如满月,笑容和煦如春风拂槛:
“林贤侄一路车马劳顿,风采更胜往昔!江南富庶,尽在林家执掌之中,真乃可喜可贺啊!”
那话语亲切熨帖,眼神深处却闪烁着狐狸般的精光,如同实质的试探,刺向林萧。
林萧端坐客席首位,靛青深衣映衬得面庞冷峻。
他闻言只淡淡举杯,唇角噙着一丝无可挑剔的浅笑:
“世伯谬赞。林家微末基业,全赖祖宗庇佑与天时地利,岂敢言‘执掌’二字?不及世伯家业稳如磐石,固若金汤。”
他不着痕迹地将“江南”二字轻轻带过,避开了势力范围的直接承认。
目光却在触及厅堂角落一根攀附着古朴祥云纹路的蟠龙柱时,微微一滞。
那是陈家旧宅遗物。
对侧的软榻上,许明卿斜倚着,一身墨色宽袍,手中把玩着一个莹润的羊脂玉貔貅。
他面容清癯,眼神却深如寒潭古井,只在林萧开口时抬了抬眼皮,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磐石未必无裂隙,江南亦非独林。我许氏近来多涉淮北盐路粮道,倒见林家颇为……包容?”
最后二字带着阴冷的刺。
矛头直指林家近来对中原事务的悄然渗透,言辞间隐含警告。
林萧面不改色,指尖轻轻拂过案上青玉酒杯光滑的杯口:
“互通有无,乃商道之本。盐粮关乎民生,林家不敢独专,只求循规蹈矩,于各方有益罢了。”
他将“淮北”敏感区域,巧妙地归为整个“各方”受益的商业行为。
语气平静,却将许家的指责化于无形。
王珉珩呵呵一笑,活络气氛般亲自执壶为两人添酒:
“许老弟所言甚是,林贤侄此言更显格局!这天下财货,如江河之水,岂能尽归一家?我等三家鼎立,唯有携手共襄盛世,方能……”
他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染上些许阴霾,如同突然投下的阴影:
“……只可惜,世道总有那等丧心病狂之徒!远的不提,就说……唉,贤侄想必也曾听闻,昔日西陵城中,也有煊赫门庭,只因怀璧其罪,惹来滔天灾祸……”
他浑浊的眼睛状似无意地瞥过林萧的脸,语气带着惋惜痛心,如同钝刀子割肉:
“那便是前车之鉴啊!多少无辜性命……说没就没了……老朽每每思之,犹觉痛心疾首!”
“砰!”
林萧身后侍立的杜文,指关节捏得骤然爆响一声,眼中怒火一闪而逝!
怀璧其罪?!
前车之鉴?!
这是在暗示当年陈家灭门惨案!更是赤裸裸地对林萧敲打!
王珉珩似乎浑然不觉,叹息着摇头。
林萧置若罔闻,眼波深处那根名为“陈家”的弦被猝然拨动,却硬生生压下翻腾的心海。
他甚至嘴角勾起一丝奇异的弧度:
“世伯宅心仁厚,悲悯生灵,令人钦佩。只是……”
他目光转向舞池中轻盈旋转的舞姬,语调陡然带上几分冷硬的疏离:
“逝者已矣,空谈无益。徒增伤悲,反误眼前之务。”
将话题强行拉回。
许明卿放下玉貔貅,冰冷的指尖在紫檀桌面上轻轻点了点:
“眼前之务?好!那便议定眼前事。”
他眼神锐利如刀锋,掠过王珉珩堆笑的胖脸,直直钉向林萧:
“淮北盐道、栖霞关铁冶、洛水漕运枢纽……”
每一个词,都是富得流油的膏腴之地!
“此三处,历年争端不断,损耗巨大。以我之见,不如趁今日我等齐聚……”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重若千钧:
“索性划明界限!各安其境!免动干戈!”
赤裸裸的势力范围划分!
图穷匕见!
厅内丝竹都似乎凝滞了一瞬。
侍奉在角落的侍女,头垂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林萧缓缓放下酒杯。
碰撞声清脆。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开始了。
“划明界限?”林萧语调平稳,听不出起伏,“不知许家主……如何个‘划’法?”
目光直视许明卿深不见底的黑眸。
许明卿薄唇微启,吐出的话语冰冷无情:
“淮北三路盐使,归我;栖霞关外五十里铁场矿脉,归王;洛水自落雁峡以下至入海口的漕运调度……”
他稍稍一顿,视线如同实质的砝码,压在林萧肩头:
“……归林。诸位以为如何?”
王珉珩立刻抚掌大笑,满面红光:
“善!大善!许老弟快人快语,深得我心!那栖霞关铁冶,本就离我云州近些嘛!至于洛水……”
他胖乎乎的手指向林萧,眼神狡猾:
“贤侄掌管江南,这洛水下游与江南相连,自当归贤侄操持,也省得劳烦千里调度,岂不美哉?”
轻飘飘一句,就将洛水中上游的肥肉全部默认划给了王、许两家!还看似替林家省了事!
林萧眼中寒光一闪。
这洛水下游看似归他,实则被锁死在上游的钳制之下!随时可断流!
而他林家的江南腹地,却被死死钉在“下江”位置,动弹不得!
至于淮北盐和栖霞铁,更是虎口夺肉!
这分明是要剥皮拆骨!
他修长的手指在袖中无声捻动了一下,那是他与杜文约定的暗号。
脸上却绽开一个无可挑剔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好!爽快!”
这声“好”,让王珉珩脸上的喜色更浓,许明卿嘴角也勾起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
林萧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依旧温和:
“如此分配,倒也清晰。只是……”
他话锋一顿,目光流转,看向王珉珩:
“只是……栖霞关铁冶五十里矿脉固然好,可惜关外……那三片品质最佳的‘火云’脉矿区,却恰好差了一里半未能划入呢……世伯家开采多年,想必深知其中优劣。”
他精准地点出王珉珩想占尽便宜却遗漏的关键富矿!
再转向许明卿:
“至于淮北盐道……许家主魄力,竟要将历来由江南盐场供应的三郡十八县百姓生计也一并承担了?此间转运耗费人力银钱之巨……”
他微微摇头,叹息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
“只怕日后稍有差池,盐荒一起,背黑锅的……却是林家头上这‘江南地头蛇’的帽子啊!”
最后,他轻描淡写地将自己那看似“安稳”的洛水下游安排,点成悬在许王头顶的危机:
“至于洛水…林某自当悉心经营下游。只是……”
他微微倾身,笑容带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
“……水无常形,下游淤塞或泛滥之时,那滔天巨浪冲毁的……可未必只在林某这一亩三分地内。”
警告!上游若强取豪夺导致下游崩溃,造成的灾难将反噬所有人!
句句诛心!字字要命!
针尖对麦芒!寸土不让!
厅中死寂。
许明卿把玩貔貅的动作停了下来。
王珉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林萧这绵里藏针的反击,将三家那层虚伪“和气”的画皮撕得粉碎!
“你……!”王珉珩面色几变,正要发作。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凝固时刻——
林萧身后角落侍立的杜文,借着上前添酒的时机,不着痕迹地俯身低语一句:
“没有……许家青蚨堂随行名单里……未见……”
声音极低,却清晰地钻入林萧耳中。
林萧心头那根紧绷的、混杂着期待、恐惧、忧虑的弦——
啪地一声!
断了!
没有她?
她竟没有来?
许明卿竟未带她踏上这片染血的故地?!
这消息,比刚才激烈的争夺更让他心神剧震!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混杂着巨大的不安,如同汹涌的暗潮,瞬间冲击了他那早已筑起高墙壁垒的心防!
差一点……差一点就要在那两个老狐狸面前泄露了一丝惊疑!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
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无懈可击的谈判面孔。
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底,冰层之下,惊涛骇浪汹涌!无数个“为什么”疯狂旋转!
她为何不来?
是许明卿不允?
是她自己不愿?
还是……在这三足鼎立、局势愈发诡谲的时刻,那把名为“寒梅渡”的利刃,已被许家暗中派出……
去执行什么……
更致命的任务了?!
这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全部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