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深沉的书斋里,博古架上器物沉沉,熏香幽微。林萧负手立于窗前,靛青袍袖在微凉的夜风中轻动,背影如一座压抑着熔岩的山峦。窗外廊下悬挂的细竹在风中萧索摇曳,窸窣声仿佛死者的低语。
“哥……”一个清脆中带着些许怯意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林姝提着茜色罗裙的裙裾,脚步轻盈无声地溜进书房。她十六七岁年纪,容颜娇俏,眉眼间带着几分林萧少年时的温润,只是此刻眼中盛满了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林萧并未转身,只沉声道:“深更不睡,何事?”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沉重的疲惫感,像蒙上了江南连绵的秋雨。
林姝踌躇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几步:“我……我看书房灯还亮着,给你炖了碗莲子羹,祛祛火气……”她将一只白瓷小盅轻轻放在临窗的矮几上,盖子掀开一丝缝隙,甜香的热气混着沉水香在室内弥漫开。
林萧终于缓缓侧身,目光落在妹妹年轻无暇的脸庞上。那张脸上写满了关切,还有一丝笨拙的讨好。一丝微乎其微的暖意掠过他冰冷的心海,但随即被更深的暗流吞没。
“有心了。”他淡淡应道,并未走向羹汤,反而踱回书案后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坚硬冰冷的紫檀木纹路,如同在抚平内心的躁动。“坐吧。”
林姝乖巧地在对面的绣墩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却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抬眼偷瞄哥哥的脸色,低声问:“哥……苏先生的事……王家那边……”声音细若蚊蚋。
林萧眸色猛地一沉!如同寒潭投入巨石!
“他们矢口否认!证据凿凿,竟是几个流窜的江洋大盗所为?呵!”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淬满了冰渣,带着刺骨的讽刺,“好一个江洋大盗!连王家和许家的地盘都敢乱闯,还偏偏选在宴后动手!”
他猛地握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一个证人,连审问都省了!‘暴毙’于押解途中!干净利落!”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的冰碴!
挫败感和滔天的怒火在那压抑的语气下汹涌翻滚!
林姝被兄长骤然爆发的戾气吓住,肩膀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眼圈微微泛红:“那……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
林萧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沸腾的岩浆,眼神冰冷地望向窗外无边的夜色:“怎么办?这笔血债,他们想赖,就赖得干净么?苏秀才的清白,我林家的颜面,不是几条烂命能填平的!”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决绝,“影子正在查,总会有些蛛丝蚂迹是洗不掉的!只要一点……”
他声音顿住,目光如刀锋般扫回妹妹脸上,语气缓了几分,带着一丝难得的疲惫与寻求港湾般的软弱:“算了,这些腌臜事,脏了你的耳朵。不提也罢。说说你自己吧,这些日子在府里可闷着?前些时候不是与刘御史家的几位千金投契,时常出游?”
他想转移话题,远离那些令他窒息的黑暗与血腥。或许,看看妹妹明媚无忧的生活,能让他冰冷的心找回一丝人间的暖意。
林姝见他神色稍霁,松了口气,脸上不自觉地飞起两朵羞涩的红晕,像早春初绽的桃花。她双手捧着脸颊,试图掩去那份不自知的春情荡漾。
“还好……不算很闷……”她声音忽然轻快起来,带着少女的雀跃,“前日倒是去了城外的普照寺听大和尚讲禅……还遇着……”
她的话突然卡住,眼神飘忽了一下,带着一丝秘密被人撞破的慌张。
林萧眉峰微挑。妹妹这欲言又止的模样并不常见。
“遇着谁了?”他目光探究地落在她脸上。
林姝的脸颊更红了,红晕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垂。她低着头,绞着衣角的手指更用力了。
“……一个……朋友。”她含糊地吐出两个字,声音细得几乎听不清。
“他……他是……”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终于鼓起勇气抬起亮晶晶的眼眸:“哥!我正想寻机会告诉你呢!我认识了一位……许家公子!”
她声音带着娇羞和一种难掩的崇拜!
“他与传闻里的许家人一点都不一样!他……”
她急急地想要向哥哥描绘那个截然不同的形象:
“……他谈吐温文尔雅!学问极好!懂得好多西域风情……画也画得极妙!”少女的羞涩与兴奋混合在一起,让她容光焕发,像一颗骤然被点燃的小火苗,“他说他在许家也不过是旁支子弟,不爱与人争权夺利,最爱游历山水,品鉴古籍字画!人也温和得很,一点都不像他们说的许家……”
“你说什么——?!”
林萧如同被无形的惊雷劈中!整个人霍然从座椅上弹起!高大的身躯撞得身后的座椅都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许家?!!”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末梢!
“你再说一遍?!!”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濒死野兽的低吼,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和一股冰冷的恐惧!那沉静的深潭终于被彻底打破!掀起滔天巨浪!
“你最近和谁来往?!!”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死死锁住林姝!目光里的震惊、狂怒、还有一丝被戳穿隐秘软肋般的恐慌,如同实质的利刃!锐利得几乎要刺穿她的灵魂!
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山峦崩塌般瞬间笼罩了整个书房!书桌上的烛火被他带起的气流猛地一颤,剧烈摇晃!
林姝被兄长从未有过的恐怖模样吓懵了!
她猛地捂住了嘴,眼中刚燃起的小火苗瞬间被泼熄,只剩下纯粹的、深入骨髓的惊惶!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哥……哥……”她吓得浑身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他……他叫许君扬……他真的是个好人!他对我说……”
“许君扬?!!”林萧如同咀嚼着剧毒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刻骨的寒意和刺骨的警觉!
“好人?!!”他低吼一声,那声音仿佛被砂砾磨过喉咙!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疯狂与怒火!
“你懂什么叫‘好人’?!许家的人没有好人!他们是狼!是豺!是披着人皮的毒蛇!专门用最温情的假象迷惑猎物!最后连皮带骨地吞下去!!”
他向前猛地逼近一步!阴影瞬间将娇小的妹妹完全笼罩!
“他们刚在琼台苑明枪暗箭!杀了我的人!屠刀上的血还没干透!!现在倒好!就把爪子伸到我林家内院来了?!伸到我唯一的妹妹身边来了?!”林萧的声音如同困兽濒死的嘶嚎!那份压抑了许久的惊恐、对许家阴险手段的认知、以及对妹妹可能成为下一个牺牲品的巨大恐惧,在此刻如同火山爆发般喷涌出来!摧毁了他引以为傲的自控力!
林姝被他狂风暴雨般的咆哮彻底吓呆了!
她从未见过兄长如此失态!仿佛要将她生生撕裂吞噬!
巨大的恐惧让她本能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书架!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眼泪决堤般涌出!身体抖得如同寒风中的落叶!
“呜……他……他没有……”她想辩解,声音却被巨大的恐惧堵在喉咙深处,只剩下破碎的呜咽。
“没有什么?!!”林萧眼神赤红,如同要择人而噬!他伸手指着窗外那无尽的黑暗,仿佛许家的毒牙就潜伏其中!
“你以为他找你品画论诗是真的仰慕你?!天真!!愚蠢!!那是在套我的话!打听我林家的秘密!摸清我林家的软肋!或者……”
他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妹妹布满泪痕的惨白脸上,声音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阴冷:
“……或者就是在为将来的‘美人计’!‘离间计’!在铺路!在埋下引信!!”
“不……不可能……”林姝拼命摇头,泪水滚落在衣襟上,湿了一片深色。她试图维护那一点残存的、关于“美好”的幻想:“他只是……他只是带我去看过他收藏的几幅古画……还夸我眼光好……夸过我的剑……”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那是她对抗兄长冰冷现实的唯一稻草。
“剑?!”林萧瞳孔骤然收缩得如同针尖!
敏锐的神经像是被最毒的蝎尾蜇了一下!
那个可怕的可能性瞬间清晰!
他猛地伸出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妹妹纤细的手腕!
力道之大,疼得林姝倒抽一口冷气!
“哪个‘剑’?!哪里的剑?!书房那把?!”他厉声逼问,声音都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带着穿透灵魂的尖锐!那柄剑诀!陈雪初舅舅唯一留下的剑诀!被他视若性命、深锁在书房暗格中的至宝!
那才是真正的怀璧其罪!
若妹妹……
林姝被他可怕的眼神和冰冷的力量吓得魂飞魄散!
手腕剧痛传来,仿佛骨头都要被捏碎!
“是……是挂在花厅墙上的那把镶珠嵌玉的……腰刀……”她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声音破碎不堪,“他……他说看着……说看着不像女孩子用的凶物……”
林萧抓着她手腕的手指,力道不自觉地微微一松!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如同断线的风筝般骤然失重!
不是剑诀!
还好……
但这瞬间的松弛随即被更深的忧虑所取代!
腰刀?那不过是装饰!许家绝不会对一个装饰品感兴趣!这更像是一种试探!一种伪装!!
“从今日起!不准你再踏出林府一步!!”林萧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违逆的家主威严!他松开钳制,但眼神中的凌厉警告丝毫未减!
“不准再跟任何姓许的人有任何来往!传信!见面!哪怕是点头!都不准!”他逼近一步,盯着妹妹泪眼婆娑的脸,“听到没有?!”
林姝捂着自己剧痛的手腕,那里已是一片通红指印。她身体抖得停不下来,巨大的委屈和被兄长如此粗暴对待的悲愤瞬间压倒了恐惧!
“凭什么?!!”她猛地扬起满是泪水的脸,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反抗和倔强!那是少女懵懂情感被无情碾压后的愤恨!“他是好人!他和许明卿他们不一样!我没错!你凭什么管我?!你连证据都没有就……”
“我!说!不!准!”林萧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铁碰撞,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冻结一切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绝决!那眼神里的冰冷锋芒,彻底打碎了林姝最后一丝反抗的勇气!
那不是一个哥哥的劝说,那是家主的命令!是保护幼崽不被猛兽吞噬的原始本能和冷酷手段!
林姝被他最后那一个眼神彻底震慑!
如同被冰水从头浇下!
所有的委屈和倔强都被冻结了!
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无尽的绝望!
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兄长——这个被权势、仇恨和恐惧扭曲了心肠的男人,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笼罩在林家这片“蒸蒸日上”之上的深重阴影!
“哇——!”
她再也忍不住,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猛地转身!狠狠推开阻挡的杜文!捂着脸跌跌撞撞地冲出了书房!
“小姐!”杜文急呼一声。
林萧站在原地,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如同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妹妹那充满绝望和不理解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子,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狠狠剜过!那份被亲人误解、被至亲视为暴君的痛苦,甚至比王许两家的明枪暗箭更令他窒息!
“看好她。”他声音嘶哑地命令杜文,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杜文应声快步追了出去。
书房内重归死寂。
只剩下林萧沉重的呼吸和桌上那碗早已不再冒热气的莲子羹。
甜香依旧,却只让这死寂的空间更添讽刺。
窗外的风更大了,竹影疯狂摇曳,仿佛无数挣扎的鬼手。
林萧缓缓踱回窗边。
一只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窗棂,仿佛那是支撑他摇摇欲坠身体的唯一支点。
指甲因用力而陷入坚硬的木头。
另一只手,却慢慢抬起。
颤抖着。
抚上了自己剧痛如裂的额头。
指尖冰冷。
额头滚烫。
那里面翻腾的,是滔天的恨意!是对敌人的算计!是对陈雪初下落的焦虑!是对林家未来的恐惧!
如今……又增添了这深沉的、难以化解的对至亲至爱之人的……
书房门外,妹妹压抑不住的、痛苦委屈的哭声和侍女惊慌失措的安慰声断断续续传来,像尖锐的锯齿切割着他的神经。
林萧猛地一拳!
狠狠砸在冰冷的、雕花的窗棂之上!
沉闷的巨响!
坚固的楠木竟应声碎裂!
木屑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