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康威把开头部分的笔录写完了,就接着问:“九月*号的白天,你在做什么?”
“那天我驾着马车去圣德花园的美玉湖工地去运输废料,这个地方本来是一个低洼地,据说要整理一下,把水引进来造湖。我就是负责把挖出的泥土和石块运送到五公里以外的郊区山坳去倾倒。”
“这个工作你做了多久?”
“一年了。”
“一共有几辆马车在从事这件工作?”
“只有我的一辆。”
“那么你运输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请等一等,”墨环突然打断说。
“怎么了?芬达女士?”吕斯珀笑着望着她。
墨环假装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想问一下,为什么这个工程做了这么久,挖一个湖就靠一辆马车?也不增加一些人手和运力?”
本来墨环只是觉得,这么奇怪的事情,应当追问,而不是点到即止。但是吕斯珀和司康威脸上突然泛起一阵阴云,显然这是个敏感的问题,也许又触碰到一群人的利益。
“这种问题与案件无关,还是不要展开了,免得司康威写得太累,哈哈。”吕斯珀打趣说。
“好的,呵呵,抱歉我第一次参加这种工作,不太懂事。”碍事的吕斯珀,墨环决定先把他收拾了。
司康威继续写着笔录,突然吕斯珀站起身子向外急走,嘴上念叨着:“这茶喝了有点胃疼。”然后出门向卫生间跑去。
墨环弄走了吕斯珀,就一言不发地听司康威的询问,打算从中把案情整理出来。按照赫舍里的叙述,他平时都是运载十吨左右的货物,而事发那天他装好了十吨的河泥,负责工程的头目突然又叫他转到另一处,顺便帮带走一批废石料,没想到这些废石料一装就有四吨多重,整车十四吨还多,累得马匹直喘气。
听到这里,墨环有些忍不住,在司康威的脑部制造了小范围的肌肉收缩和痉挛,压迫几处神经,司康威顿时感到头晕目眩耳鸣,扶着脑袋一动不动。墨环自己询问起来:“你是说车上有十四吨的东西?什么马能拉十四吨重的车呢?焕骊吗?”
“是的,一匹焕骊。”赫舍里点点头。
“你去哪弄到的焕骊?为什么要用焕骊来做这种工作?”
“我们本来是几个亲戚一起来接的活,我们一共有二十多辆马车,但是工程队主管不允许。他要求我们贷款买下盖亚.琼斯少爷的一匹焕骊和一辆炼石轴板车,才允许我们承接这份活,这样算下来,我们也没赚到多少钱,最多只够一个人养家糊口的。”
“那你后来是因为什么把这工作接下来?”
“西区城建工程都是盖亚家的,要是不接,他们连其他活也不让你接。”
“哦?!”
“我们在这里混得久了,都和盖亚下面的几个头目非常熟识。他们手上有工作,都直接放给我们做。但是……吃我们很厉害,基本给到手的只够养家糊口。”
“吃得有多厉害?”
“就比如这次坍塌的无泗桥,名义是盖亚集团的摩通建筑公司承建,实际上全程都招揽我们古伽、斗江的一帮散人来做,后来我们看报纸,得知这桥的费用高得惊人,我们拿到手的工钱加起来只有三十分之一,算上材料费,也不过二十分之一。刚开始还说桥面六米,后来改成四米,桥墩也减少了,赤炼石横梁也取消了,原来定下十八吨的限重,改成了八吨,盖亚集团什么都没干就拿了绝大部分的钱。”赫舍里说到这里有点委屈,顿了顿又继续说:“所以我们家族一商量,美玉湖的工作必须有人接下来,不然大家都活不下去了。我想想觉得还不错,工程没赚到钱,但是能得到一匹焕骊和一辆黑炼石轴板车,普通人想都不敢想。于是这趟活就我接了,他们也都顺利接了其他工作。”
“美玉湖开挖的进程是不是也和无泗桥差不多?”
“基本上是这样。我干活这一年,也从工人那里听到很多传闻。不光是挖美玉湖的工程进度很慢,其他工作都很慢,一个偌大的花园工程,都是摆摆样子,没多少人开工,这样能源源不断追加投资。实际上干活的都是闲杂人员,大家工钱都很少,又苦又累,钱都让掌管工程的盖亚家赚去了。”
原来如此……四大家族借着两院一会的势力,赚钱还真容易,连退休的焕骊都能强迫平头百姓接盘,圣德花园已项目经赚大钱了,下面分管的小头目还各自动用手里的特权花式牟利,层层盘剥。旁司康威还不住地挤眉头、晃脑袋、用手拍耳朵,想从意识迷糊之中恢复过来。墨环赶紧让他们恢复,怕时间长了他们会觉察。司康威要赫舍里简单描述当天把废料运出的经过。
赫舍里交待:“……我把车赶到无泗桥,下面有一群学生在钓鱼、野餐,车子走到桥中间,突然我感到身后一阵巨响,我的马被什么东西往后拽,我扭头一看,原来是桥中间塌了,马车掉到河里,把我的马拽下去了。当时因为车子太重,我就没坐在车上,塌陷的地方离我站的地方还差一米,不然我也掉下去没了。……我看到有人被砸伤,一些学生跑去城里求救,我也赶紧跑回村里,叫人通报我的亲属,让他们赶马车来运送伤员到医院。”
笔录来到了重点部分,因为司康威摆在桌子下那一份旧笔录,有一大片圈红,还有红笔标注。墨环目力很好,看了几秒钟就明白了,这次重做笔录的重点是围绕赫舍里平时超载时有没有道路巡查监管,因为这一年时间里,完全没有遭到巡查说不过去,道路司会惹上失职罪。然而检查却没发现问题也说不过去,同样是失职。吕斯珀和司康威拼命想把赫舍里往“平时不超载”的角度去引导,下一步再诬陷事发当天是赫舍里与其他工人擅自主张,大量超载并且恰好没有遇到巡查,这样就能把责任都推卸到赫舍里与其他工人身上,让他们几个倒霉鬼把责任全背下。
司康威说:“在这一年里你都是装这么多,违法的时间持续这么长,对你很不利,万一判了刑罚,会很重。你真的确定每一车都有十吨?我觉得十吨和八吨差不多,不会有人能核实的。你说八吨的话,将来要是判你坐牢,也不会判很久。”
赫舍里并不理解司康威的暗示,说:“我们用河边的滑轮组吊臂来装车的,每一铲都有两百多公斤。现场监工都是靠多装少算来赚我的劳力,所以只多不少,通常一车会装五十多铲,不会少过十吨的。”
“咳——咳——”司康威咳嗽起来,向墨环作了暗示。墨环知道,这是要自己施控心术,让赫舍里服帖。她笑着点点头,捕捉调整了赫舍里的脑部场辐,先给他制造一点点悲伤,再加一点点语言障碍、听力障碍,显得意识模糊,再刺激一下泪腺,整个状态就像中了控心术一样。实际上,墨环增强他身体的亢奋程度,提升激素水平,让脑部更清醒。赫舍里就在这语言模糊,眼睛含泪的状态下,意识清醒地坚持了原有的供述,墨环又降低了司康威的心率和供氧,司康威一边努力平稳呼吸,一边对赫舍里进行诱供,这两人就在煎熬之中纠缠半晌,司康威没占到一点便宜,累得喘着粗气,额头冒着豆大的汗珠。
这时吕斯珀从卫生间返回来了,嘴里还在念叨:“不好意思,我喝这里的劣质茶不太习惯。”他看了一眼笔录的进度,知道笔录来到关键的地方。司康威再次向墨环暗示,意思是能不能想想办法让赫舍里屈服。墨环没有顺着他的意思,表面上点点头,把刚才的伎俩重复了一遍,司康威依然占不到便宜,并且发现,他以为要回来助战的吕斯珀居然睡着了。
焦灼到将近正午,吕斯珀醒了,他和司康威两人感到饥肠辘辘。
“笔录做完了吗?”吕斯珀打着呵欠问。
“还没呢……这家伙想坐牢坐到死。”司康威尴尬地说了句气话,但是这样的恐吓对赫舍里一点用都没有,赫舍里傻傻地眨巴着一双眼睛不明所以。
吕斯珀看了看笔录,惊奇地发现一点没进展,寻思“怎么还在这?我以为我睡了很久。”他又看了看表,赫然是将近正午,他很吃惊自己睡了这么久。他揉揉肚子,说到:“我不行了,太饿了,下午接着问吧。”司康威表示同意,因为他也实在饿的要命。
三人从看守所出来,找了个小饭馆的独立包间,吕斯珀和司康威趴在桌子上,感觉筋疲力尽。吕斯珀一言不发,发型也乱了,像只斗败的公鸡。作为这次行动的带头人,他想故作镇定,说几个笑话,掩盖一下场面的尴尬,却说得很干巴,笑容也很僵硬。还有,他不确定眼前这位叫做“芬达”的灵法师是否靠谱,上次有岑宗配合,一切都很顺利,这次为什么不行了呢?下午的工作要如何进行?
墨环心里窃笑,她知道吕斯珀的窘境,心想不管你们找谁来,我是不会参与这种事情的。不过既然今天被这些人浪费了大半天时间,不如把一些事情弄清楚。于是她嘴上说:“两位专家今天辛苦了,要不要来点小酒,犒劳一下疲惫的身体,争取下午圆满完成今天的工作。”
下午要继续工作,中午当然不合适喝酒的,要是别人,吕斯珀会觉得他真不懂事,然而对于墨环那美丽的笑容,他却莫名其妙点了点头,而且他觉得现在身体有些亢奋了,确实想喝一些,按照自己的酒量,只要稍加控制,绝不会影响下午的工作。而且,他又重新打起了墨环的歪主意,想试试这位女士的酒量,而司康威居然也有同样有了想喝酒的感觉。
酒一上桌,两人如同久旱逢甘霖,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个不停,仿佛从来没觉得酒这么好喝,接着开始胡言乱语。
一切都是墨环的计划,只是暂时还不能让这两个家伙彻底倒下,她还有话要从两人嘴里套出来。在酒精的作用下,吕斯珀和司康威大声地说笑,抖出一堆安全司和道路司里的丑事,墨环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这小小的两个司,丑事没完没了,搞砸了多少民众的生计。他们也偶尔做做好事,但每做一件“好事”,都要耗费这件事本身十倍的开销……借着这半天长长见识,墨环觉得值了。
约莫又过了一个小时,吕斯珀抖出来的丑事开始牵扯到司康威,说司康威与老女人上司的种种不堪,而司康威也开始暴吕斯珀的短,他大声抱怨自己是东露大学名校毕业生,要不是出身贫寒,早该飞黄腾达了,一天到晚被一群关系户压着。而吕斯珀不过是兽医学校的技工,仗着叔父才谋了一官半职,有一次夜间在酒场惹了事,从政生涯差点完蛋……吕斯珀大怒,指着司康威骂道:“我今天来帮你们擦屁股,你们一句谢谢都没有,还敢在这胡说八道。”司康威也不示弱:“替谁擦屁股,十年前我还没到道路司。何况我听说一开始设计十八吨的桥,图纸都被你们垫桌脚了。你们安全司吃了多少,给下来的钱都不够买炼石,最后改成八吨的石桥!真是笑话,口口声声说要建设西湾富人区,都是把人骗来的,桥和路都差,水源不合格,垃圾胡乱填埋……”“十年前我也没来安全司,谁吃了多少我管不了,反正不是我吃的。管他十八吨还是八吨,你们现场巡查没原则,这事情压不下去你就自己担着吧。”吕斯珀反击。
司康威气得捶了一下桌子,但已经开始意识模糊,吕斯珀的样子也差不多。墨环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她吊着两人的一丝潜意识,不让他们睡着,然后问司康威:“现场怎么不按照标准呢?”
“还不都是上面下的命令。”司康威梦呓一般地回答:“本来一辆马车不超过两吨重,圣德花园工程一开始的时候,盖亚家的亲戚用焕骊运输设备和建材,经常有十吨八吨的,还通过上头让我们通融。其实这桥本身也有问题,因为是前任司长退任之前抓紧做的,很多账目都是稀里糊涂,盖亚家掌管的建设公司,吃了最多的钱,还找闲散人员来做,后来参与工程的政府人员都跟着老司长升官离开了。现在新来的愣头青,其实说起文化水准,都不比以前那些人差,但是大家都不知道实际质量,还被上面一个劲打招呼,没玩没了说‘通融、通融’,最后都不知道怎么管。”
“那这匹焕骊怎么到了赫舍里手上?”墨环问。
“还不都是这些人越干越聪明了,盖亚.琼斯不想自己干了,用自己的小部分工酬把工作压给了这帮古伽的流民,还强迫他们买下自己的焕骊和板车。赫舍里只是冰山一角,整个圣德花园的工程都被层层转出去了,其实赫舍里他们干得这么苦,琼斯在家里躺着就能赚大把大把的钱……”
“其实,就连这圣德花园,也是冰山一角……”吕斯珀插话道,他憨憨地笑着,两眼迷离,“整个西湾都是琼斯的钱袋。”
“琼斯怎么能这么霸道?西湾做得这么差,上面没听说吗?”
“上面管不了的,”吕斯珀依旧带着憨笑,“琼斯的钱一大半用来支持上面的生命线,你不知道上面的胃口和开销有多大,他们为了自己的地位,养了好多修离和法师,全靠不知多少个‘琼斯’来养活。上头就像一个壮汉,而下边是他的食源,不管他有多壮,要是没了食源,不需要有人来反他,他自己就垮了。哪个壮汉要断自己食源?要是真的断了,他们圈养的那些打手第一反应就是反水,把他给拖下交椅,换做是你,你怕不怕?”
“这种事情你们可没少干!”司康威插话。吕斯珀笑着用食指朝司康威的方向指了指,想回击一句,但已经抬不起头睁不开眼了。
“关键是琼斯这样的吸血虫还越养越肥,越吃越多。”司康威说着,语气里尽是抱怨,顺带把自己怀才不遇的愤一起泄了。
墨环稍微放开了吕斯珀的体内循环,让他多撑一会,然后问司康威:“你们对于这个事情,到底是希望得到什么样的处理结果?”
“最好当然是让那些干活的倒霉鬼把责任全背了,再不然……”
“再不然就是两个巡警跟着倒霉,你司康威负有管理责任,你的历史就黑了,以后可能就无法升职了。”吕斯珀把脸趴在桌子上说。
“妈的,你当街打架斗殴都没事,我执行上级命令就无法升职!”司康威愤怒道,“我不升职不要紧,两个新来的年轻巡警完全就是无辜的……”
“无辜?难道被砸死的大学生和那些可怜的工人不是无辜的吗?”
“你现在爬到上边了,就开始装好人?从我来这开始,干活从来就没有标准,我带新人也说不出标准,上头只要结果,其他什么都不管……蠢人带聪明人,倒霉的是聪明人……”
“很遗憾今天没能帮上忙。”墨环说道,“不过为了保护两个新来的年轻巡警,你们居然能调动修灵院,如果全联邦都这样的话,一百个修灵院都要忙死了。”
“保护什么巡警,”吕斯珀说,“只不过是西湾区最近的负面新闻有点多,琼斯少爷怕影响了这一带的地产和商业,谁在乎那两个巡警呢,要不是琼斯,谁能调动修灵院呢……”
时候不早了,墨环阻断了吕斯珀和司康威的激素供应,让他们完全睡去。抬手看了看表,已是两点一刻。她匆匆扒了两口饭菜,起身离开了包间,到前台付了款,并告诉前台,让包间里的两个人睡到五点就会醒来。
下午的询问笔录是做不成了,谁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