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环法师在灵感院芳草町的鸟语花香之中醒来,刚休完半个月的假期,才做了三天修课,又是一个周末假。她的假期恐怕是灵感院最多的。
这得益于于她的天赋,作为一个六年学者,其实她在完成灵感院前三年的课程之后,就没再需要任何导师的指点,全凭古籍自修。除了已经退隐的通灵级大法师诺伯尼偶尔与她坐论交流,其他人难以企及项背。她无可挑剔,凭高深的术业能力征服了灵感院上上下下所有人,整个修灵院的难题,不到其他人都解决不了的时候,绝不会打扰到她,哪怕是职位最高的常聆普者要找他,也会小心翼翼派人来征询合适的时间。因此,在修灵院,她就像一个喧嚣中的隐士,没有规矩束缚,自由自在。
今天是个好天气,她计划早饭之后到市集逛逛,看看潘维家的布店,然后在知耕鸟茶屋品上一杯咖啡和甜点。虽然修灵院餐厅的咖啡甜点比街市上任何一家店铺都要好,但她不喜欢政府给法师们设立的特权,而是倾向于俗世间的东西。
可惜好朋友们今天不是有修业课,就是要坐诊,她只能自己去了。
屋外有脚步声,墨环一听就知道是谁,然后敲门声响了,她打开门,果然是芬达。
“墨,我今天有任务,可是我来例假了。”
“可怜的娃,我帮你调理一下。”墨环知道芬达的体质跟大多数人不一样,每次来例假都是死去活来。
“每次都多亏有了你。还有一件事,你能不能替我……”
“能。”
“谢谢亲爱的。”
“什么任务?”
“审讯。”
“这种事不都是岑宗去做的?”
“是的,据说岑宗有别的任务,出去好几天了。”
“可怜的娃,那家伙(西鹿阁)故意安排你今天出任务?”
“除了他还有谁,他知道我讨厌他,躲着他,故意每次都挑这样的日子,就是想我去求他,想要我在他面前尴尬,我从来没做过审讯。”
“交给我吧。具体情况说了吗?”
“还不知道,九点会有车子到南枝殿接人,这是出调牌。”芬达把一块盖着漆印的牌子给了墨环。
“宝贝,你就放心好好在屋里休息吧,任务交给我,我们改天再收拾他。”
“谢谢你亲爱的,优娅已经帮我把吃的都准备好了,今天我就躲在屋里,哪也不去。”
墨环帮芬达做完调理,换了一身修士服,戴上连体帽,蒙上口罩,到南枝殿等候来接她的人,门馆认得她,查看了她的外调牌,发现牌子上的名字是芬达。墨环简单地说了一句:“芬达不舒服,我替她去,不要跟任何人讲。”门馆点头答应。在修灵院没有人对墨环说不,下层人都与她相处融洽,上层人不敢。
过了一会,马车顺着匝道停在南枝殿厅的门口,车上下来一个人,穿着公职人员的灰蓝色风衣,金色短发,烫着公职人员不应有的波浪发型,风衣里面是制服夹克,一颗黄星加两条黄短杠,是个尉官,蓝色制服长裤加皮靴,那皮靴却不是公家配给的黑色,而是流行的棕色鹿皮靴。虽然这样的搭配并不难看,但违反制式服装规定,显得轻浮、自恋。那人向门馆提交了调牌,门馆作了核对,朝墨环法师行礼示意。墨环走过去,简单打了个招呼,“早上好。”那人看到是个年轻的女法师,虽然带了口罩,但是眉宇之间透露出曼妙的气质,显得格外兴奋,欠身回了一句:“早上好,法师。”从他体内溢出来的体辐显示出雄性的冲动,墨环法师早已对这种气息感到厌倦和无奈。
她晃了晃自己的调牌,说:“院里派遣我配合参与生产安全司的调查工作。”
“太棒了,我还以为这次又是岑宗,没想到是位女士。鄙人是安全司的吕斯珀,”说到这里还刻意扩了一下肩膀,让风衣后移,生怕墨环看不到他的副尉肩章。“芬达女士,你的名字真美,就像本人一样。”
芬达?呵呵。“我还有个很丑的小名,叫墨环。”
“哈哈,你的父母真幽默,给你起这么怪异的小名。”
门馆在一旁听了差点没笑喷出来。
“我们还是出发吧,工作要紧。”
“请。”吕斯珀用一个夸张的动作开车门,墨环上了马车,车厢里荡漾着吕斯珀兴奋的雄性场辐。
墨环问道:“是什么样的一个案子,修灵院需要配合你们做什么?”
“哈哈,不用紧张,时间很宽裕,只是一个小小的案子,审问一个马车夫,顺利的话一个小时就完成了。”吕斯珀说话的声音很大,但并不是出于他的中气,而是出于按耐不住的兴奋和张扬。
“他做了什么?”墨环问。她心里觉得可能是一桩劫财谋杀案。
“他的车子拉了十多吨重的建筑废料,把城西的一座桥给压塌了,刚好桥下有一群开派对的大学生,一下子就被压死了三个。”
“是这样?”墨环对眼前的人生起强烈的反感,在这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她已经整理出了事情的大致真相。首先假如案子这么简单的话,用普通的技术调查程序就可以处理,根本不可能协调修灵院派人,他们一定动用了很大的后台。既然如此,他们一定想借助灵法师来歪曲某种事实。其次,吕斯珀的心理波动说明他在刻意带动她的思维方向,想要把她带到另一个假象的世界里面去。另外墨环还发现,吕斯珀浮躁的内心正在打她的主意。
政府内部已是关系户的天下,这个吕斯珀年纪轻轻,道行浅薄,爬到这个位置,想必也是靠了后台。
“这么小的案子,我是不是只需要走个过场,在旁边看着就行了?”
“哦,也不是。其实还是需要协助一下,这个马车夫总觉得他没有过错,所以不愿认罪。”
“哦?那他到底有没有过错呢?”
“他……他居然说这是道路巡警让他超载的。”
“要拖一群人下水?可是这种话别人怎么会信呢?”墨环假装问,但是吕斯珀的场辐告诉墨环,那个马车夫说的是事实。
“对呀对呀,巡警怎么可能让他这么做,不可能。……但是,”吕斯珀顿了顿,“他说这半年以来他都在这条线上运输建筑材料,来回几百次了,他的车子都是差不多的超重,有很多次巡警都在场,从来不阻拦。所以,这可能导致那些无辜的巡警,甚至安全司都会被牵连。”
“真的吗,这些巡警到底在干嘛?他们怎么想的?”
“这个,周围的居民都知道他常年在这里走车,要说巡警从来没看到,也说不过去,巡警们也不可能每车都查,被他钻了空子。但是他说是巡警要求他超载,这个就没道理了。”
“那就各自按罪处罚就好了,巡警失职也要追究。我还是不明白我们修灵院需要协助做些什么?”
“现在有点乱,当时没有及时把马车夫关押起来,事故现场有他的亲戚,他的亲戚又到处伸冤。我们好不容易把这些胡搅蛮缠的人都控制起来了,可是谣言已经传播开去,连死者的家属都开始怀疑我们。你知道西湾城区是个富人区,发生这样的事情加上谣言,已经严重损害政府的形象。上头的意思是这个案子不要拖延,浪费管理资源。让马车夫老实招认,不要污蔑政府。”
原来如此——要车夫一人把罪责全揽了。
墨环不动声色,她已经见怪不怪了,官方丑事,在四大家的魔抓掌控之下,都不算奇闻。
吕斯珀继续说道:“之前几次合作愉快,岑宗跟我是好哥们了,我们部长和西鹿阁持法也是老相识。”
哼哼,你还真老实,一下就供出了灵感院的两个叛徒。不过你把岑宗这样的人当成哥们,也真是不太聪明,凭他的德行与修为,背地里不知道对你用过几次控心术了。
墨环想起一位古贤曾经说过:术法这种东西一旦当成商品,必然乱了天理人伦。然而它本来就是一种好商品,是个商品总会进入人潮里,不管通过什么渠道。最好的办法,是让所有人都有渠道“购买”术法服务,假如禁止,其反而变成权贵专享。
因这句话,这位古贤被诟病得很惨。但是细品他的本意,其实是说既然术法存在,使用和交易便是难免的,根本无法禁止。人们越对术法感到惧怕,权贵们越是顺理成章限制民间接触它,最后变为自己的秘密工具。与其如此,不如直面其存在,规范起来放开使用,让下层人能够申请术法的保护,免得被权贵们单方面欺凌。
从现状来看,这位古贤说的不无道理,智者都懂得利弊,而蠢人只认简单的黑白对错。
“我不太确定能不能像岑宗一样有效,他的修为很高,我就很弱了,要不趁着没走远,我们回去申请一下,另派其他人。”墨环说。
“这……不,凡事总有第一次,灵感院让你来,当然是相信你的能力!我相信你!”吕斯珀笑着说,并借机向墨环凑近。墨环对付男人已经非常老道,她不动声色地压迫了一下吕斯珀的几处脑神经密集区,吕斯珀突然觉得身体不大舒服,兴奋感也随之降了下来,眼睛还有点模糊,一只耳朵里嗡嗡打鸣。他担心在墨环面前丢丑,悄悄地坐到远离她的地方,来回转动自己的脖子,好变得清醒一些。墨环则假装不知情地欣赏窗外的风景,心想你再来,我就让你腹泻。老娘改变主意了,姑且跟你去看看,平时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勾当。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墨环想了解案子,吕斯珀总往别的地方扯,墨环微微用了一点读心术,摸出了他们的心思:西湾区交通安全署负责人是盖亚家子弟,不想被牵扯其中,已上下打点,贿赂了有关司寮,除了这层关系,盖亚家核心层也有人旁敲侧击要求照顾,这更是不能违逆。另外,此事如处理不当,传出西湾区政府内部管理水平低下,会影响到一大片地块的销售,盖亚家花了大力气画饼,指望借西湾房地赚一笔,不想因此受到影响。
看守所到了,有人打开了车门,是个平头小个子,穿着公职人员制服,制服胸前绣着一个带着一双翅膀的金色车轮,这是道路安全司的标志,肩上一颗小白星——协长,这是最小的底层官员职级。
平头看到墨环,微微一怔,周围的狱卒也望了过来,这是男性看守所,很少有女人,而且是这么漂亮的女人。
平头自我介绍:“鄙人司康威,交安司的。”
“这位是修灵院的芬达法师。”吕斯珀介绍。
墨环与司康威握手以示礼仪。
“还有别的人吗?”墨环问。
“没了,就是你、我,还有司康威。”吕斯珀小声说,“人多不好干活。”
他的意思是人太多容易把丑事泄露出去。
狱长点头哈腰迎上来,向吕斯珀和墨环行了礼,虽然他是这里的负责人,但肩膀上也只有两颗小白星,跟吕斯珀的黄星比起来相去甚远,在千渡城,就是处处讲职级高低。狱长带着三人穿过一片七拐八弯的走廊,吕斯珀和司康威小声聊着案子,吕斯珀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谋划的整个工作思路完全符合控心术诱供的勾当,果然与岑宗合作多次,已经对控心术非常熟悉。墨环想:这次让你哭。
众人来到一间问讯室,房间的中央隔着一层栏杆,把问讯室分隔成两个空间,三人刚坐下,对面的门开了,一个身型瘦小,皮肤黝黑头发花白的中年人穿着破旧油腻的衣服,套着黄绿色罩衫被一名狱卒送了进来,想必这就是当事人——马车夫。他的表情很坦然,如白纸一张,似乎不知道这边的两个男人要对他下狠手。墨环测了一下,这车夫心态平和,是个老实人。狱长狱卒给吕斯珀等三人送来了茶水,也退了下去。
吕斯珀坐在三个人的中间,官派很足,简单做了个开场白,向车夫说明身份和来意,并强调:“上一次的询问笔录由于交待得模糊不清,所以要重新制作一份完善的笔录,假如这次还说得不清楚,下次还要来。”言语充满恐吓,然而那车夫诚恳地点点头,并没有领悟这番言语里恐吓的味道,吕斯珀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司康威拿出早已写好台头的笔录纸,准备发问。墨环扫了一眼笔录台头,车夫叫赫舍里,原籍伊埠港,现籍千渡西九司,住在千渡城西郊上丘区公租房,买了一辆板车和两匹马做货运营生。去年政府要建圣德花园,找其来清理土石废料……
吕斯珀率先消遣起赫舍里来。他问道:“伊埠港不是个富港口吗?你怎么不在老家待着,要跑出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赫舍里一五一十回答:这个富港和我们原住民没有关系。三十几年前,这个港口还没存在,它的本名叫做古伽镇,我们是其中一个小村,世代务农。自从发现煤矿,我们就被盖亚家驱赶到这里。”
“他们抢夺你们的村子就这么容易吗?”墨环假装惊奇地问了一句。
“当然容易了,村子里几个有威望的长者突然就变节了,后来村子内部发生很大的分歧,整天吵吵闹闹,日子也没法好好过。后来有几家持有反对意见的,牲畜半夜暴毙,死状很难看。有人传是盖亚家派了修离或者法师来警告我们村子,我们哪里斗得过。”
“后来呢?”墨环问。
“后来,长辈们开了会,说是斗下去没有意义,加上有人牵线,我们就让出村子来到千渡城西郊,盖亚家表面上给了我们一片房屋,但是又禁止拆分交易,有人想把房屋变现跑到别处去,根本不可能,我们几乎整个村子的村民都像是被绑在这里,没有田地,没有收入来源,兜里的钱都被盖亚家慢慢掏空了,后来这里开始作为千渡城的新区域开发,我们才找到一点营生,就是给盖亚家的工程当工人,现在这个片区的跑马拉货都是我们古伽镇的人在做。”
墨环心中感到不快,她知道这老头说的都是真话,而吕斯珀和司康威心里没有透露出一点同情,只顾盘算他们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