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亚琳并没有想到和沈青的见面会如此顺利。
在和小昭决定上门之前,她先让小昭做了沈青的背景调查。她的生平并不波澜,甚至可以说顺风顺水。有傅秋睿和沈卫梁做父母,从小到大在经济上没遇到过什么难题,吃穿住行,即便放在现在也足以称得上优渥富足。教育方面更是不遑多让。傅秋睿本就是个自我要求极高的人,对待孩子,标准只会设的更高。沈青六岁开始接触钢琴、书法、芭蕾、并在同年参加了市内的少儿游泳队,一度差点入选国家青年队,后来不知为何,她在高中毕业之后,就把游泳这项特长给荒废了。
在冯亚琳的记忆里,每每谈到过去,傅秋睿脸上总会浮现遗憾。她说家里除了自己还有个年龄相差不大的妹妹,一个普通工人的家庭,负担不起两个孩子的教育成本。她作为大姐,牺牲成了必然。她在15岁时进了家乡的棉纺织厂,从那以后,上学就成了她夜里最美的梦。她说,等自己以后有了孩子,再苦再累也要送他上最好的学校,学足够傍身的东西。她希望那遥不可及的梦可以在孩子身上得到实现。
二十多年过去,傅秋睿的愿望似乎在沈青身上得到了验证。只是,成绩似乎高过了亲情,如今这个拥有一身光鲜履历的女孩,内里似乎被彻底掏空了。在她身上,冯亚琳感受不到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温度。
沈青的公寓在23栋17层,位于小区靠南侧的位置。冯亚琳和小昭走进屋子时,时间已经过了午夜。沈青的观念里似乎没有扰民这一说,进门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放音乐,不知所云的爵士乐突兀又凶猛地在整个房间里环绕响起,冯亚琳和小昭的疲惫立刻被震了个粉碎。沈青拉开落地窗的窗帘,市区里恍若白日的萤火尽收眼底。
“大半夜的放这么大声听歌,她就不怕邻居投诉吗?”
小昭替23栋楼的邻里表达出了不满,可惜沈青比料想的还要我行我素,趁着两人谈话的功夫,又将音乐的声响抬高了几个调。
“一层一户,我没邻居。”
沈青说。
沈青的房子是个类似空中四合院的户型,目测得有三百平上下,从左到右,厨房、卫生间、卧室、呈扇形排列。入门的右手边就是客厅,整面墙壁的巨大落地窗下,笔直的摆着一个藏蓝色的沙发。不过比起房屋面积,更让冯亚琳和小昭感到惊叹的是房间内随处散落的奢侈品物件,印着各大奢侈品logo的产品像破烂一样被随意丢弃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冯亚琳甚至不经意瞥到一个祖母绿的宝石项链,就像一个钥匙扣一样被扔在客厅的玻璃桌上。玻璃桌的下面一层散落着些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戒指和耳环。
沈青从卫生间走了出来,手上还滴着水,似乎是没找到擦拭的纸巾。她随手捡起沙发上的一件围巾随便蹭了蹭,然后就扔了回去。
“冯队……那个围巾上面的H是不是那个爱马仕?”
小昭咽了一口唾沫,用气声在冯亚琳耳边小声嘀咕。他可从没见过有人能这么暴殄天物。对于他来说,刚才沈青随便擦手的那件羊毛围巾足够他两三个月的工资,可在对方眼里,似乎那些昂贵的东西根本就是随意丢弃的抹布。
背调中显示,沈青的高考成绩平平,但她是游泳的体育特长生,填志愿应该是听了傅秋睿的安排,上了本市的一个体育类大学。
那个学校毕业后是包分配的,尤其是师范类,毕业基本保送市里的中学当体育老师。可出乎意料的是,她毕业后并没有按部就班的去为人师表,而是在几个月之后来了个闪婚。根据档案上记录,她的丈夫徐兆光是个富商,虽然人帅多金,不过年龄却大了沈青整整十五岁。
这个婚结的很意外,在档案上出现的时候也显得突兀。冯亚琳刚开始看到的时候也惊了一下,以她对傅秋睿的了解,不应该这么着急就让沈青结婚,尤其还是放弃前途反过来嫁给一个年龄差距悬殊的老男人。她想,这注定会是一场充满争议的婚姻,尤其对一个年轻女孩来讲,有些残忍了。
趁着沈青换衣服的空挡,冯亚琳环绕着屋子转了一圈。房间的装潢标准很高,是充满了设计氛围的极简风格。虽然她不太懂设计师家具,但屋里的家具无不充斥着精细设计的美感,而这些美感都是和价格对等的;比如,那个蓝色的真皮沙发。她曾在查获一起贪官案时见过同款,据说价值三十多万人民币。不仅如此,倘若沙发表面的皮质被损坏,则要意大利的工匠飞来上门修补。奢侈程度在当时刷新了她的世界观。
档案上显示沈青从结婚后的住址就一直在沧澜雅苑,这里应该是她和丈夫的婚房,可冯亚林看遍了整个房间,都没发现有男人生活过的痕迹。
沈青从卧室走出来时,身上的墨绿色吊带礼服已经换上了一身丝绸制的青黛色睡衣。她没卸妆,除了口红被蹭掉了之外,脸上的精致妆容还维持着原貌。她底子本就不错,肤色白皙,一双杏眼显得神采奕奕,五官立体得像是杂志封面里的女明星,但她却没能遗传母亲傅秋睿那对琥珀色的瞳孔,令冯亚琳略感惋惜。
沈青并没把对面二人当成来客,她兀自陷在皮质的沙发里,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其间又从茶几下面摸出包细条的女士香烟点上一根,开始喷云吐雾,边抽边喝。
冯亚琳和小昭略显尴尬,默默地在她的对面坐下。小昭被烟雾呛道,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沈青歪头望了过来,打趣问他:“不抽烟?”
小昭摇摇头,“我爸是个烟鬼,从小被呛怕了。”
沈青理解似的哦了一声,又深深地吸了一口。
小昭伸出手在面前扇动,似乎是想表达自己的不满,没想却引来对面沈青一个轻蔑的微笑。他不经意瞥见她并没有穿内衣,胸前的沟渠尽现,他的心率不由自主地又加快了几个倍速。
“你丈夫呢?还没回来?”
冯亚琳先起了话头。
“有事找他?”沈青吸了一口,漫不经心的问。
没有,随口问问。冯亚林笑了笑,视线越过沈青,望向落地窗外。冯亚琳从没来过沧澜雅苑,可自从在楼下时就对这儿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这感觉来的奇怪,并非来自于楼宇间的砖木或是沙土,而是源自更深的地方。
“他住市郊的别墅里,不住这。”沈青回话,拉回了冯亚琳的思绪,“偶尔周末会过来。”
“忙工作吗?”
“那就不知道了。”
“他不是你丈夫吗?”
“谁规定女人就一定得知道男人的事?”
冯亚琳眉心皱成了川字,感觉这傅秋睿的女儿,怎么浑身跟长了刺似的?
“听说沈小姐还是个画家?”她绕开话题,又打听起别的事。
“兴趣而已,谈不上。”
沈青声音很轻,稍不注意听就会被音乐声给盖过去。冯亚琳怀疑她是故意这么干的。
“凭兴趣就开了一家画廊?”她调高了音量,语气里没了客套。见沈青抬眼看过来,又继续问道:“五大道那块的租金可不便宜,沈小姐的画廊不怎么售卖作品,又得交租金,还得养活员工,这三年赔的钱,都够你再买一套公寓的了吧?”
“做生意,哪有光赚不赔的?”
“你这可不是赔钱,这是烧钱。光凭兴趣就这么干,说不通吧?”
沈青望着冯亚琳,眯了眯眼,说,“我喜欢,不行吗?”
冯亚琳顿了顿,随之报以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这个沈青,从头到尾都在抵触他们的问询,这说话咄咄逼人的模样,倒是像极了傅秋睿。
冯亚琳从沙发上站起来,也走到了落地窗前。时间已经过了午夜,街道上虽然空荡冷清,但那些星星点点的萤火却不见暗淡。她看见楼下的近处却有一片已经漆黑一片,规模不小的建筑群,只能看清凌厉的轮廓。
冯亚琳眯起眼,想仔细瞧瞧,可眼神聚焦了几次都没成功。她觉得奇怪,自己视力一向很好,以前也从未有过这种情况。难不成是这几天太累了?
“下面那片楼是什么地方?”她回头问沈青。
“学校。”沈青回答,“一所老中学。”
“中学?”冯亚琳又瞥了几眼。她忽然猛地心里一惊。她回头用近乎失态的语气问,“安山中学?”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神空洞,似乎是对她自己发问。之后她像是在大脑里搜索答案一般,在原地愣了许久。没一会儿的功夫,冯亚琳也已经回过味来。视线好像在一瞬间又恢复了清明,瞬间就将安山中学那熟悉的轮廓看得清清楚楚。那轮廓也像鬼魅一般从黑夜里面忽然浮出,变得愈发清晰起来。
她终于明白那莫名的熟悉感由何而来,因为她脚下踩着的,正是发生“4.15”案的地方。十年前,可欣小卖的老板娘程霞就死在这片土地上。
可是,沈青为什么会住在这儿?
“你们找我不是为了问这些有的没的吧?”
冯亚琳回过神,把心里的疑惑先压了下去。她笑了笑,反问,“沈小姐觉得我们是为什么来呢?”
沈青瞥了眼冯亚琳,面无表情的问:“傅秋睿不是已经抓到了吗?还找我做什么?”
冯亚琳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转向别的话题。
“你和母亲的关系怎么样?平时联系多吗?”
“不怎么样?没事不联系,有事更不联系。”
“有矛盾?”
“我们没矛盾。”沈青语气平静,但话里却带着刺。
“我们是有仇。”
冯亚琳没把这话当回事,她也当过女儿,知道母亲和女儿之间总会有点问题。尤其是在叛逆期若是结下梁子,会变成一辈子的情感伤痕。
“你的母亲案子有问题。”她说。
“傅秋睿没动手?”
“动手了,人赃俱获。”
“她不承认?”
“认了,口供都写完了。”
“那不就结案了?”
“还不行。”
“为什么?”
“动机有问题。”冯亚琳看着沈青,认真地回道。
“对于杀害你父亲这件事,你母亲给出的理由是因为两口子吵架,一冲动才想捂死他。”
“她是这么说的?”
冯亚琳点头,正准备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她忽然发现沈青笑了。
她捂着嘴,肩膀不住的抖动,笑声呈现出一股诡异的声调。她笑到连手里的烟都掉了,她边笑边捏起地上的烟蒂,在指尖将那残余的火光捻得粉碎。
“你也觉得这个理由很没有说服力?”
沈青看了看冯亚琳和小昭,反问,“你们不会信了吧?”
“不信。”冯亚琳说,“所以才来找你。”
“你母亲杀你父亲这事很奇怪,我们觉得这背后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
“什么意思?”
沈青用一种自嘲的眼神仰视着冯亚琳,将自己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她似乎早已习惯了烈酒的辛辣,正闭着眼回味佳酿的余香。
良久,她砸了砸嘴说道。
“因为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