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活下来。
沈青的脑海里只有这个想法。
平时母亲那只漂亮又修长的手,此时却变成了一个千金重的铁钩,钳住她的头,将她一次次重新按回水里。
池水毫不留情地灌入她的鼻腔,战栗填满了她的身体,虽然她已经极力调整闭气和吸气的交替,却还是没能逃脱那只手的掌控。
耳边水声汹涌,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好似擂鼓,那聒噪的节奏和池水一起剥夺了她所有的感官,于是她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眼里的世界已经颠倒了天地。她的肺也开始剧烈地抽搐。随着抽搐带来的疼痛逐渐加剧,一股窒息感接踵袭来。她拼命想游上水面换回一口气,却抬头看到水面上母亲的倒影,那倒影里滲出一股阴恻恻的杀机,侵染了她头顶所有的道岸,眼睁睁地看着她溺死在这冰冷池底。
不知过了多久,沈青才意识回笼,她发现自己已经浑身瘫软地趴在池边,像一只垂死的狗般大口喘着粗气。她拼命地咳,脸上湿漉漉的,鼻水、池水、泪水搅在一起往下淌,滴在一双黑色皮鞋的鞋尖上,化成一片倾塌而下的湖。
她抬起头,傅秋睿正俯视着她。阳光从头顶的玻璃天窗泻下来,白灿灿的一片,她看不清母亲的表情。
她只听见傅秋睿的声音,从灼眼的明亮中传来,二分三十秒,随便捡条野狗来,都比你游得好。
“真的吗?我真的不如一只狗吗?”
看着“浪花”津津有味地吃着饭盆里的狗粮,沈青蹲在地上垂头问它。
浪花是一只柴犬和秋田犬的混血,个子不大不小。它嘴巴尖尖的,浑身裹着扎实的黄棕色绒毛,它四条腿很短,远远看去好像一个四角凳。尾巴上的毛又硬又厚,总是卷成一个饱满的弧度,沈青总觉得那尾巴想要翘到天上去。
听到对面沈青的问话,浪花抬起脸歪着脑袋看她,嘴里还嘎吱嘎吱地嚼着,似是在读她的表情。没一会儿它就凑过来用鼻子嗅沈青的脸颊,似乎通过嗅觉就能辨出人间的喜怒哀乐。
沽城的秋天很长,到了傍晚的七八点钟,天边才流出一抹昏红,就像每天平白无故忽然间多出几个小时,让人无所适从,因此忽略了时光短暂。
窗外一片片的屋脊像是叠在一起的山丘,被霞光晕成金灿灿的鹅蛋黄。楼下院子里轰轰烈烈开着的丽格海棠,像是一潭热浪,似乎要蔓延到墙外去。墙头的雕花铁栅栏上也似有似无地搭着几枝从屋顶垂下来的倒挂金钟,朵朵皎白,好似成排起舞的小白裙。
这些花花草草全都是父亲沈卫梁的杰作。
五大道的洋楼群落里,每一幢都与众不同。这些洋楼都是租界的遗产,见证了沽城的沧桑百年。因为这里是诸多名人的故居,这些建筑才得以完整保留至今天。而直至今日,这里仍是沽城的市中心,繁华与静谧日夜轮换,住在这个片区里的人们大部分都是当年的名仕后裔。
沈青家的房子是一幢二层半的洋楼,自带入户花园和顶层天台。沈卫梁的爷爷曾是名震全国的医学泰斗,亲手创立了沽城的总医院。因为贡献巨大,国家将他们一家人安排在这栋豪华洋楼里,也就是当时显赫一时的“大夫胡同”。据沈卫梁父亲回忆,当年在他小时候,周围叔叔阿姨们工资都在三十七块五左右,而他父亲每月的工资已经是六百多元,这也给他创造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条件。
可子承父业并没有那么容易,因为沈卫梁父亲一心想当造船工人,沈家医者仁心的传承就断了档,到沈卫梁这一代时早已沦为众人矣。之后这栋洋楼便成了沈家的祖屋,养育着世代的沈家人。
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沈卫梁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和傅秋睿一手创立了环宇服装厂,让自己的羊毛衫走进了沽城的千家万户,成了全国知名品牌,由此给沈家带来经济收益自然无须多言,风光一时无两。
沈卫梁最大的兴趣就是在空闲时间里,整日围着那些花花草草打转。楼下的独院和洋楼顶部的半层早已被他改造成一片花田。他就似是一名外科医生般整日细心呵护着那些纤弱的花朵,兴许他的身体里仍然流着医者的血,只是应用的对象因为时代而更迭了而已。
暮色渐渐苍茫,窗外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纱般变得模糊起来。屋里同样的昏暗将沈青的脸映在了玻璃上。玻璃不同镜面,只衬出轮廓的剪影,这剪影与窗外的朦胧叠加在一起,让她感觉自己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她来到穿衣柜前,直勾勾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不合身的校服没精神地耷拉着,过长的袖子遮住了她的中指,让她看不清自己身体的轮廓。她个子不算矮,是班里列队时的倒数几排;她十七岁的脸上仍带着一嘟嘟的婴儿肥,好在肉圆的两颊被齐耳短发巧妙遮住,以至于看起来还是一个饱满的鹅蛋脸。她扁扁的脸蛋儿却衬出了她挺拔的鼻峰,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带着一股温吞的锐气,虽然她整个人自带一股先天的疏离感,但总体属于人畜无害的范畴。
窗外偶有车灯闪过,像是从黑暗中忽然射来的寒光。那束光擦过她浓密的细眉和狭长灵动的鹿眼,最后从她饱满的唇珠上一扫而过,让房间重归黑暗。
她轻轻捻下拉链,校服由上至下一分两半。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开肠破肚的鱼,将内里白花花的肉毫无虚掩地献祭给这房间里的暗。她又褪去下身的长裤,露出修长白皙的腿,一并奉献给镜中的另一个自己。
她曾无数次在镜前仔细地端详着她自己的身体,从头到脚寻找着母亲的叠影。
傅秋睿个子并不高,却有着修长纤细的脖子,每当她走起路来,身体都梗得笔直,像是一只落入凡间傲慢无比的天鹅。她有着雕刻般精致的五官,鼻尖和下颌尖精准地保持在同一条锐利的直线上,似乎上帝造人的时候不惜得在她的脸上浪费多余的一丝材料。
要说傅秋睿最突出的特点,当属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深藏若虚,令人难以摸透。每当沈青被她那双眼睛叱骂的时候,总有一种在炙光下被拷问的颤栗。从沈青开始记事起,傅秋睿身上永远带着一股肃煞的底气,她从没见过她和任何男人撒娇,包括沈卫梁。可她身上那种发自骨子里的女人味儿,却总是让路上的男人们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她的皮肤白得密不透风,甚至带着一股青沧。她只爱墨色的衣装,和她那颗永远别在领口中央的祖母绿甲虫胸针。每当傅秋睿在黑暗中出现,她的脸上总是泛着一种近似骇人的狡黠,而那颗祖母绿胸针总是忽明忽暗,像是来自午夜里的凶光。
无论沈青怎么寻觅,她都没能在自己身上找到一丁点和傅秋睿相似的地方,无论长相、身材、气质还是谈吐举止,她们俩就像毫不相干的两片叶子,除了共同栖息在同一棵树上,彼此毫无关联,甚至连叶片的朝向都是相反的。若不是有次沈青受伤,是傅秋睿在医院给她输了几百毫升的血,她真怀疑自己不是她亲生的。
难道女人之间先天存在着一种竞争与排异,就算是母女也不能幸免?如果是亲生的骨肉,傅秋睿为什么会如此针对她、折磨她呢?
从她记事开始,母亲的专制让她多年来一直生活在窒息式管理的生活之下。傅秋睿否定她的一切,沈青就像一株被强行植入到“模具”中生长的树苗,每一次成长都伴随着剥皮抽骨的痛楚。
她狠厉、无情,处处与她作对。而对方眼神里时常流露出的那种莫名的“恨意”,更成了沈青心里的未解之谜和多年走不出的阴霾。
她怎么也忘不了傅秋睿把她的头往水里按时的那个眼神,那是想要杀死她的眼神。
可一个母亲为什么想要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