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砖地上,那散开的油纸包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炸得整个东宫寝殿死寂一片。一小撮淡黄色的粉末在烛火下闪烁着幽冷诡谲的光,刺目得如同地狱的磷火。常妃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急促的倒抽冷气。王景弘和几个小太监瘫软在地,抖如筛糠。就连押着陈衍的锦衣卫赵成等人,也僵立当场,骇然的目光在毒粉、吕氏和榻上气若游丝的太子之间来回扫视。
“毒…毒粉!”常妃终于找回了声音,带着哭腔的指控尖锐地刺破死寂,手指颤抖却无比坚定地指向扑倒在地、发髻散乱的吕氏,“就是她!袖子里藏着毒!她要害死殿下!”
吕氏的脸色瞬间褪尽所有血色,惨白如金纸。她看着地上那无可辩驳的罪证,又猛地抬头看向陈衍——这个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爬出的男人,正用那双燃烧着冰冷怒火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比死亡更甚!完了!全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寝殿厚重的雕花殿门被一股沛然巨力猛地撞开!门扇撞击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一个高大、玄色常服的身影,如同裹挟着九幽寒风的魔神,踏着满地狼藉(翻倒的痰盂、溅落的羹汤、散落的药碗碎片)大步闯入!他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火焰,龙袍下翻涌的煞气压得殿内空气都为之凝滞!正是洪武大帝朱元璋!他身后,是一群面如寒霜、手按刀柄的锦衣卫精锐!
朱元璋的目光如同两道淬毒的冰锥,瞬间钉死了地上的油纸包和那刺目的淡黄粉末!紧接着,他的视线扫过吕氏惊恐扭曲的脸,扫过陈衍血污满身、右手还死死扣着吕氏手腕的狼狈模样,最后落在那简陋到极致、依旧连接在朱标双臂、缓慢进行着原始血液交换的“透析装置”上!
朱标腕上插着两根染血的竹管,暗红的血缓慢流入那腥臊恶臭的猪尿泡,又缓缓流回体内…这一幕,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亵渎与原始的残酷。而吕氏袖中掉落的毒粉,更是将这亵渎与残酷指向了最恶毒的阴谋!
“陛…陛下!”吕氏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顾手腕被陈衍扣住的剧痛,猛地挣扎抬头,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混合着极致恐惧和无辜哀婉的神情,泪水汹涌而出,“陛下明鉴!妾身冤枉!这…这定是陈衍这妖人栽赃!是他趁乱塞入妾身袖中!他剖尸毁躯,亵渎太子,如今又想嫁祸于妾身!陛下!他是要乱我大明宫闱,祸乱国本啊!”她声音凄厉,字字泣血,试图将脏水泼向陈衍。
“栽赃?!”常妃如同被点燃的炸药,猛地扑跪在朱元璋面前,双手死死抓住朱元璋龙袍的下摆,泣不成声,“陛下!臣妾亲眼所见!粉末从吕氏袖中掉出!与殿下呕血中所含,与殿下袖口沾染的,一模一样!殿下呕血不止,命悬一线!若非陈先生拼死施救,此刻…此刻恐怕已遭不测!陛下!毒妇就在眼前!求陛下为殿下做主!为臣妾做主啊!”她指着地上那包毒粉,又指向吕氏,悲愤欲绝。
朱元璋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地上那包毒粉,又缓缓移向榻上脸色惨白、呼吸微弱、双臂插着竹管如同祭品的嫡长子。一股剜心刺骨的剧痛和滔天的杀意,如同火山岩浆在他胸腔里奔涌!他的儿子!他寄予厚望的储君!竟在他眼皮底下,被如此阴毒的手段缓慢戕害!而实施者,竟是这看似温婉恭顺的侧妃!
他猛地抬脚!
“砰!”一声闷响!
朱元璋穿着厚底龙靴的脚,狠狠踹在吕氏的胸口!
“呃啊——!”吕氏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嚎,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踹得向后倒飞出去!陈衍扣着她手腕的手被这股巨力猛地扯开!吕氏重重撞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翻滚了几圈才停下,胸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她蜷缩着,大口咳出鲜血和内脏碎片,华丽的宫装沾满尘土和血污,发髻彻底散开,如同一个被撕碎的破布娃娃。
“贱人!”朱元璋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毁天灭地的暴戾,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棱砸下,“朕待你不薄!标儿待你不薄!你竟敢…竟敢行此蛇蝎之事!说!谁指使你的?!这毒粉从何而来?!还有谁是你的同党?!”他一步步逼近,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地上咳血抽搐的吕氏,如同死神降临。
吕氏蜷缩在地,剧痛让她几乎窒息,眼神因恐惧而涣散。她看着朱元璋那双燃烧着暴怒、再无一丝温度的龙目,又瞥见旁边陈衍那双冰冷审视、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最后目光扫过榻上依旧昏迷不醒的朱标…一丝彻底的绝望和疯狂的怨毒,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她的心头。
“呵…呵呵…”她咳着血,喉咙里发出破碎而诡异的笑声,眼神怨毒地扫过陈衍,最终死死钉在朱元璋脸上,声音嘶哑如同厉鬼,“指使?同党?陛下…您…您永远也查不到…永远…”她猛地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脸上浮现出一种扭曲而快意的疯狂,嘶声尖叫道:
“胡相…报仇!妾身…在地下…等着看…看这大明…如何倾覆!!”话音未落,她猛地一咬牙!
“咯嘣!”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一股暗黑色的、带着刺鼻腥气的血液,猛地从吕氏嘴角狂涌而出!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神迅速涣散,带着那抹疯狂怨毒的冷笑,彻底僵直不动!
咬毒自尽!
死寂!比之前更甚的死寂!
“胡相…报仇?”朱元璋咀嚼着这四个字,如同咀嚼着带血的生铁!他脸上的暴怒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森寒所取代。胡惟庸!当朝左丞相!文官集团之首!他竟敢?!竟敢将爪子伸进东宫,伸向他的储君?!
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从朱元璋身上弥漫开来,席卷了整个寝殿!所有匍匐在地的人,都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脊椎升起,冻得他们血液几乎凝固!帝王一怒,伏尸百万!这已不仅仅是家事,而是动摇国本的谋逆!
朱元璋缓缓转过身,不再看地上吕氏那逐渐冰冷的尸体。他的目光如同万载寒冰,缓缓扫过殿内每一个人的头顶,最后落在了依旧半跪在朱标榻边、右臂伤口血流不止、却仍死死维系着那简陋透析回路的陈衍身上。
陈衍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混杂着血污。方才吕氏那同归于尽的扑杀虽被化解,但剧烈的动作牵扯了伤口,更耗费了他仅存的体力。简陋的透析装置如同风中残烛,盐水袋(水囊)需要持续挤压,血流速度慢得令人心焦。朱标的脉搏依旧微弱,但呕血似乎…暂时止住了?那缓慢流经竹炭尿泡的血液,颜色似乎比最初清亮了一丝?
朱元璋的目光在陈衍专注而疲惫的侧脸、朱标腕上那两根染血的竹管、以及地上那包刺目的毒粉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未消的暴怒,有深沉的猜忌,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对眼前这诡异“妖术”的审视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冀。
“陈衍,”朱元璋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山岳般的威压,“太子…如何了?”
陈衍没有抬头,全部心神都维系在手上的动作——挤压水囊,感受着竹管中血液的流动。他喘息着,声音嘶哑疲惫:“回…陛下…毒入血髓…此法…此法只能…暂缓…暂代肝腑之劳…滤出…部分毒素…呕血暂止…但殿下…肝腑已枯…元气大伤…能否…能否熬过…尚…尚需天意…”他每说几个字,都要停下来喘息,右臂的颤抖更加明显,鲜血几乎染红了半边身子。
“天意?”朱元璋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无边的杀伐之气,“朕,不信天意!”
他猛地踏前一步,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刃刺向陈衍:“朕只问你!此法,能否为标儿…争得一线生机?!”
陈衍感受到那目光中沉甸甸的分量,他咬了咬牙,强迫自己抬头迎视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风暴的龙目:“草民…竭尽所能!若…若能有洁净之所,充足之物,持续…持续施为…或可…或可争取数日…以待…以待肝腑…稍复…”他不敢保证,只能给出一个渺茫的希望。在这个没有真正透析机、没有抗凝剂、感染风险极高的时代,朱标能挺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
朱元璋死死盯着陈衍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分辨其中是否有欺瞒。片刻之后,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王景弘!传朕旨意!腾出偏殿,按陈衍所需,备齐一切洁净之物!举凡太医、宫人,皆听其调遣!全力救治太子!太子活,他活!太子若有半分差池…”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陈衍身上,冰冷刺骨,“…你陈衍九族,皆陪葬!挫骨扬灰!”
“奴婢遵旨!奴婢这就去办!”王景弘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如同身后有厉鬼追赶。
朱元璋不再看陈衍,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地上吕氏的尸体,扫过那包幽光闪烁的毒粉,最后落在了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锦衣卫小旗官赵成身上。
赵成感受到那目光的降临,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头几乎要埋进金砖地里。
“赵成!”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赵成的心上。
“卑…卑职在!”赵成的声音带着哭腔。
“方才…你做得很好。”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赵成更加恐惧,“没有你,这毒妇的罪证,未必能现于天日。”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寒冰淬火,“你,亲自带人,将这贱婢的尸身拖出去!挫!骨!扬!灰!撒于乱葬岗,喂野狗!朕,要她永世不得超生!还有这毒粉,给朕收好了!这是铁证!”
“卑职…领旨!”赵成浑身一颤,连声应诺,如同被赦免般,带着手下如狼似虎地扑向吕氏的尸体,粗暴地拖拽出去,留下地上一道刺目的血痕。
处理完这些,朱元璋的目光再次落回陈衍身上,那眼神已无丝毫温度,只剩下帝王对工具的冷酷审视和不容置疑的命令:“陈衍,朕给你三日!三日内,朕要看到标儿睁开眼!三日内…”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席卷天下的暴戾杀机:
“朕要胡惟庸九族的供词!要他们亲口供出,是如何将毒爪伸进朕的东宫!朕要他们…血债血偿!”
话音未落,朱元璋猛地一扬手!
“锵啷——!”
一声清越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
一道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寒光划过空气!
朱元璋腰间那柄象征着天子亲临、生杀予夺的绣春刀,连鞘带刀,被他狠狠掼在了陈衍面前的、满是血污的金砖地上!
刀身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嗡鸣。那狰狞的龙吞口在烛火下反射着幽冷的光,刀鞘上精美的云纹似乎都浸透了无形的煞气。
“拿着它!”朱元璋的声音如同从九幽传来,冰冷彻骨,“三日后,朕要看到供词!看到结果!否则…”他最后看了陈衍一眼,那眼神,比刀锋更利,“…你就用它,自裁吧!”
说完,朱元璋再不停留,猛地转身,玄色龙袍带起一阵冰冷的旋风,大步流星地踏出了这充满血腥、死亡和阴谋的寝殿。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内外,也留下了一地死寂和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殿内,只剩下陈衍粗重的喘息、朱标微弱的呼吸声、以及那简陋透析装置中血液缓慢流动的细微声响。
陈衍的目光,缓缓落在了脚前那柄冰冷的绣春刀上。刀身的寒光映着他苍白染血的脸,也映出了他眼底深处翻涌的疲惫、后怕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狠戾。他伸出未受伤的左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握住了那冰冷沉重的刀柄。
就在他握紧刀柄的瞬间,刀身光滑的平面上,借着摇曳的烛光,极其模糊地映出了不远处桌案上散落的一角图纸——那似乎是一幅海图的边缘,上面隐约勾勒着几个岛屿的形状,旁边用朱砂标注着两个小字:琉球。
陈衍的瞳孔,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