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阳城郊难民营。
罗仲夏继续闭目养神,汲取着脑海里那超乎时代的知识。
“罗壮士……”
听得叫唤,罗仲夏佯装惊醒,看着趴在地上并未入睡的庾欣,轻手轻脚上前道:“庾郎君?可是有事?”
庾欣道:“抬某去寿阳城,某送你一场富贵,如何?”
罗仲夏心中微凛,事已至此,却也无从选择,只得叫上梁文。
两人抬起庾欣,向着寿阳城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穿过难民营,看着周遭人不人、鬼不鬼的难民,罗仲夏的步伐反而渐渐坚定。他不想像他们一样,等着施舍,渴盼着那些上位者从指甲缝里漏出的一星半点仁慈。
穿过恶臭弥漫的难民营,踏上宽阔却冷清的官道,寒风扑面,气氛无端紧绷了几分。
庾欣表情也略显复杂,说道:“救命之恩,等同再造,真不知当如何报答。”
罗仲夏双手提着担架前端,头也不回地应道:“庾郎君,您这话可是要草民的性命啊!”
庾欣讶然:“此话何解?”
罗仲夏道:“草民虽不知郎君具体身份,却也看得出您这气度,比起俺们村里那豪绅家的公子哥强了百倍。郎君若是天上皓月,他便是田沟里的土老鼠。不用猜也知道庾郎君必是传说中的贵人。受您的恩太重,草民承受不起,不敢提,回去也会让他们管住嘴巴。庾郎君您……也莫再提了……”
四下寂静,唯有风声呜咽。
“如此……也好!”
好半晌,庾欣吐出四个字,竟也跟着松了口气。
于自身处境,庾欣亦是左右为难。
此番带兵围剿贼寇,反被秦军残部击败,固然惹人发笑。但细究起来,兵家常事耳。
他庾欣又非沙场名将,晋升亦不靠军功。仗打输了便输了,又不是输不起。
反是被一群贱民扒光了丢在道旁,又为一群难民所救,跟着吃糠咽菜才苟活性命,这才是他心头最大耻辱。
清流、浊流、俗吏尚且泾渭分明,何况是清流与难民?
此事若传扬出去,沦为清流圈中的笑柄,他庾欣恐将被整个圈子排斥。
罗仲夏能不挟恩图报,主动提出将此事烂在肚里,那是再好不过。
靠近寿阳城门时,官道两旁夜宿着不少人。他们拖家带口,大包小裹,皆是各地侥幸逃脱、薄有家财的地方乡绅,只等天明入城以求平安。
然城门百步之内,却是空无一人……
罗仲夏抬着庾欣踏入这百步禁区,立时招来厉声呵斥。
“站住!什么人?”
“再敢上前一步,格杀勿论!”
……
罗仲夏、梁文立时顿住脚步。
庾欣猛地一声怒吼:“本官乃寿阳司马庾欣!城上何人值守?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他声若洪钟,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开去。
罗仲夏瞳孔微缩,万万想不到自己救下的竟是寿阳县司马,此地三号人物!
城楼上闻声明显一阵骚动。很快,绳梯放下,五名军士下城快步赶来。
“放某下来。”
庾欣略带吃力地站直身体,对罗仲夏露出一个憨态可掬的笑容,声音却压得极低:“你们回去吧。罗仲夏,某挺欣赏你的……别逼某杀你。”
他轻轻拍了拍罗仲夏的肩膀,甩了甩手,便独自向寿阳城门走去。
罗仲夏咬了咬唇,随即豁达一笑,对梁文道:“走吧!”
梁文脸色惨白,显然是被庾欣的身份和那句威吓之言吓得不轻。
见罗仲夏转身走远,梁文心头一慌,丢下手中担架,逃也似的跟了上去。
直至走出老远,梁文才忍不住骂道:“忘恩负义的东西!早知便不救他了!”
罗仲夏点头道:“知他出身颍川庾氏,便有些忐忑。只是人既已救下,若再中途抛弃,情形又是不同。只能硬着头皮带他走……如今知晓他是县司马,反倒安心了些。”
梁文一脸茫然:“听不懂。”
罗仲夏耐心解释道:“这世道便是如此荒谬。像颍川庾氏这般高门,他们讲求士族清誉,看重个人风骨,家中良田万顷,不为五斗米折腰。”
梁文“呸”地啐了一口。
罗仲夏继续道:“对于他们这等清流而言,同我们这种人站在一起已是耻辱。何况是被我们所救,为求生计,与我们同吃同住?这更是无法容忍之事……”
梁文脸色愈发惨白:“所以他想杀我们?”
罗仲夏点了点头:“必定动过此念,只是权衡利弊,有所顾忌,未敢动手。”
见梁文仍一头雾水,罗仲夏解释道:“他们这类人,最重的就是名声。杀我们几个容易,真要将我们这七八十号人尽数灭口,不留一点痕迹却难如登天。但凡走漏一丝风声——他庾司马不单被我们这等贱民所救,为活命与我们同吃同住,最后竟恩将仇报,将救命恩人杀害——那他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消息若走漏,他最多不为清流所容。只要他肯放下身段,去结交浊流、俗吏,以其身份地位,也能活的如鱼得水。但若落得个道德败坏、恩将仇报的恶名,便只能去做些又脏又臭、为人不齿的勾当了。”
“他地位越高,盯着他的眼睛也就越多。”
梁文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能当他对手的人,至少与他地位相仿。是那些潜在的对手……无形中护住了我们?”
罗仲夏道:“可以这么理解。”
两人默默走了许久。
梁文突然停下脚步。
罗仲夏问道:“怎么了?”
梁文耸了耸鼻子,道:“就是觉得好委屈……明明救了他,却落得这般下场。我们都这么惨了,还要被这般算计……”
罗仲夏却笑出了声,打趣道:“文弟,给哥笑一个。”
梁文吸了吸鼻子,骂了一句:“滚蛋!”
两人继续前行。
梁文终究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忍不住又问:“阿兄……真不觉得不公?”
“当然不公!”罗仲夏回答得斩钉截铁,“所以呢?哭鼻子?求他们大发慈悲?没用……”
他仰头望向夜空中的冷月,想着脑海中那些盛世图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这世道眼下便是如此,但世道……本不该如此。想要公道,得先有力量,不忍住这口气,如何将他们从那高高在上的云端……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