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呆呆地望着罗仲夏,看着他五指箕张对着月亮,猛地向下一拽,那架势,仿佛真要将月亮扯落下来一般。
眼前的罗仲夏,让他感到无比陌生。这个相识二十载、曾同穿一条裤子的发小,为何竟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黑户难民,怎会生出这般……惊心动魄的野心?
他却不知,没有希望的人,往往是因不知希望为何物。
现在的罗仲夏可是活在二十一世纪的“牛马”。
但其实罗仲夏明白所谓牛马,不过是自我调侃,那是最好的时代,最好的国家。
有了新生活作参照,再回看眼前这混账世道,真是怎么看怎么扎眼,怎么想怎么憋屈。
留着它作甚?
罗仲夏瞥见梁文那副呆滞的模样,心知自己方才有些失言了。这几日的遭遇冲击太大,蝼蚁一样的苟活,让他一时未能收住心绪。
暗自警醒片刻,罗仲夏一把揽住梁文的肩膀,用力晃了晃,笑道:“怎么?你还当真了?不过是说说而已,就凭咱俩现在的处境,明天能不能喘气儿都难说呢!”
梁文脸色这才缓和下来,道:“阿兄可吓煞我了。”
罗仲夏脸上笑着回应,心中却已给自己敲响了警钟:路要一步一步走。纵然有心闹个天翻地覆,也绝不能急躁,更不可再如今日这般轻易流露,免得节外生枝,徒惹祸端。
临近难民营地时,罗仲夏拉住梁文,低声叮嘱道:“庾郎君的身份,绝不可泄露给第三个人知道。日后路上若再遇见他,也要装作素不相识。就当世上没这个人,记住了吗?”
那庾欣或许会因心有顾忌而暂时放过他们,但若真有人管不住嘴,四处宣扬此事,惹得他面上无光,以那等清流贵胄的脾性,未必肯忍气吞声。
罗仲夏记忆中储存了太多关于这类二世祖仗势欺人、手段腌臜的案例,对于他们的心态,多少能揣摩几分。
回到难民营,两人编了一套说辞,只道庾欣寻到了城外老家,可惜宅院已被流寇洗劫焚毁,家徒四壁,他们一无所获。
并非所有人都信了他们的话。但一路行来,罗仲夏已在众人中建立了一些威信,纵有不满者,也无人敢当面质疑。
唯独对徐浩,罗仲夏私下里做了特别交待,却也未吐露详情,只含糊道:“庾欣的情况有些特殊,不便细说。”
徐浩一心只想着复仇,对其他事兴趣缺缺,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并未追问。
接下来的五天,罗仲夏一行人都待在难民营中,等待官府救济。
除了闭目梳理脑海中那些纷繁庞杂的知识,罗仲夏便在营地里四处走动。他尽量节省体力,同时熟悉周遭环境,默默思忖着未来的出路。
直到第六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者皆手持兵器,身着差役服饰。
“城里需征召两百民夫服劳役!可有愿往者?”领头的差役高声吆喝。
这一声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开了锅!难民们仿佛嗅到血腥味的饿狼,蜂拥而上,争相自荐。
“官爷!选我!老汉我不要工钱……”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扯着嗓子嘶喊。
“差爷!我有膀子力气……”一个饿得只剩骨架的汉子,竭力高举着手臂。
一群有组织的人粗暴地推开人群挤到差役面前。为首的大汉点头哈腰,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就往差役手里塞:“差爷,行个方便!帮帮忙!”
差役伸手接过钱袋掂了掂,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却一把推开那大汉,径直走到站在人群稍后位置的罗仲夏面前,上下打量道:“你叫什么名字?”
罗仲夏忙躬身道:“草民罗仲夏。”
差役点了点头:“瞧着顺眼,这差事就交给你了。黄昏之前,带齐两百人到城北报到。这是入城文书……”说着,便将一份公文塞到罗仲夏手中。
罗仲夏毫不意外地接过文书。他们所在的区域在难民营中后段,差役若只为寻两百劳役,根本没必要特意跑到这里。唯一的解释,这任命是冲着他来的。
毫无疑问,这必然是庾欣的手笔。
那胖子,倒还算有几分人情味。罗仲夏脑海中浮现那张憨态可掬的圆脸。
差役将公文交给罗仲夏后,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那塞钱的大汉瞪圆了眼睛,嘴唇翕动,终究不敢出声阻拦。差役虽是官僚体系中最底层的一环,但在他们这群难民面前,却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差役一走,所有的压力便瞬间转移到了罗仲夏身上。
一大群难民立刻向他围拢过来。
罗仲夏立刻高举手中文书,厉声喝道:“差爷既将此任托付于我罗某,这人选便由我一言而决!都给我散开!但凡靠近者,一律不予选用!”
他态度斩钉截铁,顿时镇住了那些想要涌上来套近乎的难民。
当然也有例外——正是那个被差役无视、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壮汉。
“罗兄弟!”那壮汉带着十几个小弟,气势汹汹地向罗仲夏逼近。
罗仲夏认得他。越是混乱之地,拉帮结派之风越盛。这偌大的难民营容纳着近两万难民,其中大大小小的帮派团伙不下百余个,斗殴争抢地盘之事时有发生。
这壮汉便是附近一个小团伙的头目,名叫茅庆,纠集了一帮人,专门欺压勒索周边的弱小难民。
就在他们刚入住难民营的第二天,茅庆的手下就曾试图抢夺他们的口粮,被罗仲夏、徐浩持械挡了回去。当时只是起了口角,并未真正动手。
“两百个名额,我这儿就有一百多号兄弟。”茅庆大大咧咧地走上前,边走边拍胸脯,“只要你点头,进了城,兄弟我保你……”
罗仲夏一言不发,就在茅庆距他尚有五六步远时,猛地拔刀出鞘!“呛啷”一声清鸣,雪亮的环首刀带着一股冷风,直劈茅庆面门!
茅庆嘴里的话戛然而止,吓得魂飞魄散,踉跄着向后急退,绊倒在自己小弟身上,一时竟爬不起来。
罗仲夏手中长刀稳稳地停在茅庆鼻尖前一寸,刀锋寒光凛冽:“滚!”
茅庆脸色煞白如纸,慌忙改口:“这就滚!这就滚!”看着罗仲夏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他毫不怀疑,刚才自己若退慢半分,脑袋恐怕已经搬家了。
他如同见了猫的老鼠,连滚带爬,带着一帮惊魂未定的小弟,狼狈不堪地逃窜而去。
罗仲夏持刀而立,冷冽的目光扫视四周。凡被他目光触及的难民,无不畏惧地低下头去,无人敢与之对视。他这才还刀入鞘,发出一声低沉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