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阳城,北门。
秦军虽退,寿阳城的戒备反而更加森严。
既要防备秦军的散兵游勇,也要提防难民滋生事端。
渴望入城的人排成了蜿蜒的长龙。绝大多数人都清楚,此时此刻,这座高墙环绕的寿阳城,是方圆百里唯一安全、太平,且充满机遇之地。
就在万千人挤破头想要进城之时,一辆由两匹雪白骏马牵引的华贵香车,却畅通无阻地从城门大道通过。那严密的防守,在这辆香车面前形同虚设。
香车的主人,正是江南第一才女谢道韫。
车内,谢道韫一脸疲惫,斜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身旁一位清秀的侍女,正小心翼翼地拨弄着小炭炉里的火炭,让车内的暖意更盛几分。见自家娘子这般憔悴模样,侍女心疼不已,轻声劝道:“娘子,实在不行……可否与郎君好好谈谈?王长史与郎君是至交好友,他的话……或许能有些用处的。”
一听到那个令人糟心的名字,谢道韫疲惫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温怒,她睁开眼,语气带着三分恼怒,更有七分不屑:“若能指望王郎,我一介妇道人家,何至于此般抛头露面?”
侍女见自家夫人动怒,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谢道韫见状,秀美的脸上透出几分无奈,却也无心解释。即便是这位跟随自己多年、最亲近的侍女,也无法真正理解自己。世人都道王凝之有其父王右军之风,天资卓绝,乃当世良配,唯有她谢道韫心知肚明,自己的丈夫是何等不堪。
马车一路驶至驿馆。谢道韫戴上帷帽,当先步入驿馆。刚踏进别院大厅,耳中便传来一阵略显浮夸的笑语喧哗。
谢道韫眼中厌恶更甚,不愿从正门入内,而是绕至偏院,穿行至后院,吩咐下去准备热水洗漱。
她随手从书架上取过一卷书简,想要研读,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将书简置于一旁,脑中思绪翻腾,念及当前局势:
北府军大破苻坚,淝水一战打崩大秦八十万雄师,表面看去形势一片大好,实则暗流汹涌。
原因无他——胜得太过辉煌,反倒令各方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这情形,与当年钟会伐蜀一般无二!
司马昭本意只是转移国内矛盾,借伐蜀之功掩盖弑君之过,稳固自身威望。岂料邓艾赌上性命竟一举灭蜀,反将钟会置于烈火之上烤炙。司马昭固然器重钟会,许他三军统帅之位,却绝未料到其功勋竟能盖过自己……
如今亦然。苻坚气吞山河,几无人看好晋室。便是晋室自身,也只求划江而治,不亡国已是万幸。
结果谢玄、谢琰、桓伊竟在淝水之畔摧枯拉朽般击溃强秦!
谢家,俨然成了力挽狂澜、再造乾坤的擎天巨擘。
原本谢安已执掌朝纲,如今谢玄、谢琰及其麾下北府军再立此不世奇功,谢家声势一时煊赫无两。
司马皇室、琅琊太原两王氏、桓氏,皆措手不及——说好的政治平衡呢?
你谢家究竟意欲何为?
莫说旁人,便是谢家自身,何尝不是瞠目结舌?谁能料到那“挥鞭断流”的大秦天王苻坚,竟如此不堪一击?八十万大军,一战即溃!
面对此等局面,谢玄、谢琰亦被架在了高处。到手的功业若不去取,北府军将士怕是要生吞了他们!
谢家不得不举兵追击。
而后方的司马皇室、两王氏、桓氏,虽也茫然于如何应对这滔天巨变,却深知绝不能让谢家北伐功成,继续坐大。于是仓促间布下一系列制衡之策:任命太原王氏的王国宝为寿阳长史,颍川庾氏的庾欣为司马。
此二人,皆与谢家素有龃龉……
王国宝乃王坦之第三子,亦是谢安之婿,然其品行不端,为谢安所不喜、弃用,翁婿失和。
颍川庾氏更是陈郡谢氏的老对手。昔日谢氏欲染指军权,屡遭庾氏压制,不得已才剑走偏锋,于广陵组建北府军,终为谢氏奠定军事根基。
寿阳乃江淮核心重镇,无论军事、政治皆举足轻重。谢玄夺回寿阳后,欲将之定为为北伐跳板,亦欲连接广陵,将江北经营成谢家铁壁堡垒。
便在此紧要关头,朝廷却遣王国宝、庾欣分任寿阳长史、司马,其钳制之意,不言自明。
谢安此刻安排王凝之前往寿阳犒军,亦是寄望其能从中调和,免误大事。
可?
自己那不成器的丈夫,如何靠得住?
脚步声响起,王凝之带着一身酒气踏入内室。
“夫人可知为夫适才与谁同饮?”他自问自答,“顾永之,吴郡顾家二郎。人都道顾家二郎灵秀如朗月清风,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谢道韫本不欲理会,念及谢家当前处境,强捺性子问道:“王郎,妾身听闻扬州之粮,并未如数运抵寿阳,却不知何故?”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原定计划乃是防御战,粮草囤积于扬州。如今转为北伐收复失地,扬州已非最佳储粮之所。寿阳扼水陆要冲,实为后勤中转不二之选。然扬州粮仓存粮,竟无移运寿阳之象。
王凝之略作思忖道:“此事……为夫倒有些印象。听闻是出于安全考量。北贼败退寿阳时,纵火焚毁城中多处要地。如今城外难民如潮,溃兵流窜。若将大批粮草运来,风险太大,故而中止转运。”
谢道韫默然。
此等解释,倒也合情合理。她今日亲赴难民营察看,深知苻坚此败,已致军令崩坏,溃军败卒如蝗虫过境,周遭城邑皆遭洗劫。流离失所的百姓如潮水般涌向寿阳,官道旁难民枕藉。这些难民,有口饭吃尚是难民,若断了生计,顷刻即成暴民。
她略作沉吟,说道:“当下局面尚可掌控。妾有一法,或可解此困局。难民不治,久必生乱。可效仿晏子‘以工代赈’之策,约束难民,助朝廷修建仓廪,疏通河渠,两全其美。”
王凝之却蹙起眉头,不悦道:“此等庶务,你一妇道人家掺合什么!”
谢道韫只觉额角青筋隐隐抽动,强压心头怒意,道:“妾身自是明白此理。然眼下情势紧迫,我大晋儿郎在前线浴血拼杀,若因后方粮秣不济,致使千载难逢之机功败垂成……”
王凝之似被说动,转念想到即将面对的局面,缓缓摇头道:“安置难民,乃浊流俗吏所行之事。我等高门清流,岂能自降身份,徒惹人笑?此事自有司职者料理,夫人不必忧心。”
谢道韫气极反笑,眼中满是失望,连争辩的气力都提不起来,只淡淡道:“妾身方从城外归来,身心俱疲,不招待王郎了。”
王凝之先是一怔,随即勃然变色:“你……你真去了城郊难民处?!”他原以为妻子只是气话,不想竟真去了那等污秽之地,气得浑身哆嗦,“有失体统!成何体统!”
谢道韫却绷着脸,径直转身离去。
王凝之气得脸色铁青,僵立原地,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