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千斤重的眼皮,全身僵硬酸痛,模糊的视线里逐渐浮现出两个人影,一高一矮。
“水……”
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声呢喃。
罗仲夏和梁文闻声同时转过身来。
“你醒了?文弟,快倒点水来……”罗仲夏的声音里透着难以抑制的欣喜与激动。无论对方是何身份,到了这一步,能救活一条性命也是好的。
“在下庾欣,请问……这是何处?”那人声音虚弱。
罗仲夏正待回话,却见对方头一歪,竟又晕厥过去。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嘴里低声念着“庾欣”二字。
庾姓?
莫不是颍川庾氏?
罗仲夏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若真是颍川庾氏,那可真是捡到宝了!
当年颍川庾氏的庾亮、庾冰兄弟权倾朝野,连王、谢、桓三大门阀都得避其锋芒。如今庾氏虽无显赫的领军人物,却依旧是东晋朝最顶级的门阀贵族……
只是,他实在想不通,若真是颍川庾氏的后人,怎会落得如此狼狈境地?
庾欣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正午。他趴在担架上一晃一晃地颠簸着。
这是哪儿?
他难受地晃了晃脑袋,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原本惨白的脸色瞬间变得如同白纸一般,惊恐地失声叫了出来。
“庾郎君?”
“庾郎君?”
熟悉的呼唤声传来,庾欣循声望去,眼中再次映出那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心下略安,哑声问道:“这是……何处?”
罗仲夏道:“去寿阳的路上。庾郎君安心歇息,您背上有伤,又染了风寒。眼下条件简陋,只能为您做了些简单处理。待到了寿阳城,再寻好大夫仔细诊治。”他绝口不提相救之事,只平静道出接下来的安排。
“好……好……”庾欣连声应着,心中自是庆幸万分。然而目光扫过周遭,见自己竟身处衣衫褴褛的难民之中,身上还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怪味,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又涌了上来。他略一沉吟,才道:“寿阳城内有我相熟之人,待到了寿阳……必有重谢。”
罗仲夏爽朗一笑:“重谢不重谢的另说,能结识庾郎君这般名门俊彦,比什么厚礼都值得!”
这话听得庾欣身心愉悦。东晋士人素好清谈雅誉,他平日里也没少受人吹捧,本不至于如此受用。但此番历经生死大劫,险死还生,再听到这样的恭维话,滋味竟是大不相同。
只是……自己堂堂贵胄之后,竟被一群流民所救,实在难堪。
想到此处,庾欣不觉悲从中来,眼眶湿润。几日前,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寿阳司马,统领五千精兵,意图扫荡周边流寇残匪,哪曾想竟被一伙溃兵打得溃不成军,连自己都成了阶下囚。
原来,淝水之战后,寿阳重归晋朝版图。庾欣以寿阳司马之职负责此地治安。当时北府军主力正追击苻坚溃败的主力而去,周边尚有不少被打散的秦军残部流窜。庾欣本以为这些败军之将不足为惧,正好趁机捞取军功,却不想反被这些散兵游勇杀得大败亏输,连自己都成了俘虏。
他之所以倒在路边,说起来还得“感谢”罗仲夏。
擒住庾欣的秦将,知他是条大鱼,正欲押往苻坚处请功。途中,却撞上了由羯人孙都率领的一支部队。罗仲夏煽动的逃亡,让本就粮草告急的孙都彻底狗急跳墙,竟将屠刀挥向了同为秦军的友军。
双方杀得血流成河,那夜上游漂来的血河,正是源于此战。
庾欣趁乱抢了一匹马,亡命奔逃,因背心中了一箭,失血过多,最终倒毙般栽倒在路边,被路过的难民剥去了衣物,弃之道旁。
本是志在必得的建功之局,却落得如此下场。
庾欣实在羞于见人,双目无神,只怔怔地盯着地面。
罗仲夏见状,也未表现出过多殷勤,只是继续领着这支混杂着难民的队伍,默默向寿阳进发。
在离寿阳城尚有十里左右时,一名小厮模样的人出现在他们前方。
这小厮神态颇为倨傲,对着众人扬声道:“尔等受战乱之苦,我家夫人大发慈悲,在附近设了粥铺赈济。尔等随我来便是。”
小厮话音刚落,周围的难民顿时爆发出阵阵欢呼,不少人喜极而泣。
罗仲夏亦是喜上眉梢——他们的粮食也已濒临告罄。他忙上前一步,恭敬问道:“敢问小哥,可否告知你家夫人名讳?我等也好铭记恩德,设长生牌位以表感激……”
小厮闻言,脸上自得之色更浓,挺直了腰板道:“我家夫人出身陈郡谢氏,乃是安西将军谢豫州之女,王右军之子叔平先生之妻,有咏絮之才美誉的长史夫人!”
这小厮狐假虎威,高傲得如同一只翘尾巴的大公鸡。然而周围的难民大多听得云里雾里,甚至搞不清这衣着华丽的“贵公子”说了老半天,到底说的是谁。
罗仲夏却是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来人身份——这不正是名满天下的江南第一才女谢道韫?她怎么到寿阳来了?
罗仲夏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期待,不知那位以“林下风气”著称的旷世才女,究竟是何等风姿。
他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担架上的庾欣,却见他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脖颈里,活脱脱一只受惊的鸵鸟,望他出面引荐只怕是难了。罗仲夏只得随了小厮之言,带着众人前往难民安置点。
安置点十分简陋,不过是几根木棍、几张破布草草搭建的帐篷。但无论如何,总好过风餐露宿。
罗仲夏本指望庾欣能带他们顺利进城,寻求更好的机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挡在城外沦为万千难民中的一员。如今看来,这位庾郎君似乎有点……不太靠谱。
罗仲夏一行人安顿下来,顺利领到了热气腾腾的粟米粥。粥里竟还飘着几片青菜叶,运气好的话,甚至能捞到些许鸡肉末。
众人吃得津津有味。
整个难民营都回荡着对谢道韫的感恩,对陈郡谢氏的称颂。
罗仲夏心中却有一丝遗憾,此行并未能见到那位以“咏絮之才”名动天下的奇女子。
想想也是,以他如今的身份处境,在这乱世之中,怕是连远远望上一眼的资格都没有吧。
心里琢磨着这些,罗仲夏又瞥了一眼正捧着粥碗狼吞虎咽的庾欣,不由暗自嘀咕: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