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延安府城东郊外,荒丘野冢之间,有一处极隐蔽的地穴入口。穴内深处,别有洞天,珠光莹莹,陈设雅致,竟似富贵人家的厅堂。此刻,却有三“人”正在争论,气氛颇显凝重。
居中主位,坐着一位拄着蟠龙木杖、须发皆白的老太公,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古潭。其左侧立着一位锦衣华服、面如冠玉的公子哥儿,嘴角噙着玩世不恭的笑意。
右侧则是一位绝色女子,云鬓雾鬟,眉目含忧,正是那吴府少奶奶——娇娜。
只听娇娜声音清越,带着不忿:“利用孔雪笠身负那提纯过的圣贤血脉挡下雷劫,此计虽妙,然雷劫凶威岂是儿戏?他不过是凡胎肉体,纵然血脉能令雷劫减弱,可硬抗之下,焉有命在?他与我族相交日久,怎能不救护?”
那锦衣公子闻言,嗤笑一声,把玩着手中一枚温润玉佩,漫不经心道:“妹妹此言差矣!区区一介凡夫俗子,生如朝露,死如秋蝉,何足道哉?能为我族大计献身,已是他的造化。他死后,圣贤血脉,正该物尽其用,为父亲补身体!”
娇娜柳眉倒竖,反驳道:“公子好冷的心,那孔雪笠乃是我姐姐松娘的夫君,亦与你称兄道弟,就算不看在他与你的交情……可姐姐为了家族大计,甘愿委身下嫁,十年相伴,相敬如宾,早已养出真情!如今坐视她夫君身死,令其守寡,尸身还要被太公吞食,情何以堪?此事若传开,日后谁还敢尽心竭力为家族奔走?寒了人心,坏了根基,岂是长久之计?”
老太公阖目倾听,手中木杖轻点地面,发出沉闷微响,似在权衡。
公子却是不以为然,语带讥诮:
“哼,我与他,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至于松娘……
人妖殊途,寿数天定!松娘嫁他之时,便该知晓终有生离死别之日!十年情缘,于我妖族悠长岁月,不过弹指一瞬。趁此机会斩断孽缘,于松娘而言,反倒是解脱!早断早了,免得日后肝肠寸断!此话,不仅是对松娘,对你娇娜,亦是如此!”他目光锐利地射向娇娜。
娇娜正欲再辩,面色却陡然一滞,仿佛感应到什么。她霍然起身,对着老太公深深一揖,语气决绝:“老太公,话已至此。若族中执意不救孔雪笠,届时,休怪娇娜不顾族规,定当全力救护!告辞!”言罢,转身便欲离去。
“且慢!”公子出声喝止,眼神狐疑地盯着娇娜,“如此匆匆,莫不是延安府那个姓吴的进士又在摇铃唤你?”
娇娜脚步微顿,却不答话。
公子冷笑一声,语重心长又带着警告:“娇娜,方才之言,你当好生思量!趁早斩断与那凡俗书生的孽缘,莫要步了松娘的后尘,徒增烦恼!”
娇娜依旧沉默,只是身形更快,化作一道淡粉色流光,穿出地穴,直射延安府城方向。
流光瞬息而至,落在那破旧小庙的正殿之内。只见吴文翰正焦急地在泥塑神像下来回踱步,面有忧色。
当初二人初识相恋时,娇娜曾经铃铛交于他,让他若有急事,可来此庙中摇响铃铛,只是这法子已经一年未用,他也不知究竟有没有效果。
骤然见到爱妻身影显现,他先是一惊,继而大喜:“娇娜!你…你终于来了!”一月未见,思念之情溢于言表,上前便紧紧握住娇娜柔荑。
娇娜见他无恙,心中稍安,亦回以温婉笑容:“夫君深夜相召,所为何事?”
吴文翰脸上喜色稍敛,压低声音道:“家中…家中来了一位道士,道法高深,口口声声要…要降妖!”他隐去了父母请人之事,只道是道士寻上门来。
娇娜心中咯噔一下,美眸凝视吴文翰:“你…已知晓我是……”
“狐妖!”吴文翰接口道,语气竟无多少惧意,反而带着一丝坚定,“那道士点破了钰儿真身,我…我已知晓。”
娇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你…不怕我?”
吴文翰挺直腰板,将娇娜揽得更紧,显出几分男子气概:“怕?你是我的妻,钰儿的娘!相识数年,情深义重,我岂会因你是异类便生惧意?我只问你一句,自入我吴家门,你可曾害过一人性命?可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
娇娜见他如此,心中感动,摇头道:“自然不曾!妾身修行,素以清静为本,采月华而炼形,吸草木之精气,从未伤生害命!”
“好!”吴文翰闻言,仿佛有了底气,“既未为恶,何惧降妖?那道士言明,若你无害人之心,他便不会为难于你!不过……”他话锋一转,面带忧色,“那道士手段不凡,我怕他……”
娇娜心中傲气顿生,柳眉微扬:“夫君放心!妾身虽非通天彻地之能,却也修行数百载。倒要见识见识,是何方神圣,敢夸此海口!”她心中亦存了试探之意,想看看这能识破她儿子真身的道士,究竟是何等人物。
“呵呵,贫道这点微末道行,倒叫吴夫人见笑了。”一声清朗笑声突兀地在空旷殿宇中响起。
吴文翰大惊失色,下意识将娇娜护在身后,厉声喝道:“谁?!”
只见殿角阴影处,一个身影由虚化实,渐渐清晰,正是周庄模样,只是身形略显虚幻,周身笼罩一层淡淡清辉。
娇娜目光如电,瞬间看破玄机,按住紧张欲动的吴文翰,冷声道:“夫君莫慌,此非本尊,乃元神显化!”她仔细端详周庄面容,越看越觉眼熟,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你…你是孔雪笠那位道士朋友?!”
周庄元神颔首,语气略感诧异:
“正是贫道。吴夫人好眼力,竟然识得我。贫道亦有所料,你等狐族果然与孔雪笠身边那群脱不了干系。贫道且问,当初在天台县,挑拨离间贫道与孔雪笠情谊之计,可是吴夫人手笔?”
娇娜摇头,坦然道:
“非我所为。那是族中老太公与公子谋划,具体行事亦是他们。妾身不过略知一二。”
“哦?”周庄目光一凝,追问道,“那老太公与公子,此刻身在何处?既然以诡计算我,便该料到贫道会寻上门去,讨个说法!”
娇娜闻言,嘴角勾起一丝嘲讽:“寻上门去?道长口气不小!老太公修为精深,即将引动天雷,证那妖仙之位!凭你?怕是连他老人家一根手指都接不住!劝你莫要自取其辱!”
周庄元神闻言,非但不怒,反而朗声一笑:
“哈哈,贫道自知斤两,单打独斗,自然斗不过那积年老妖。不过……”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戏谑,
“我玄门正宗,别的或许稀缺,唯独不缺一样——那便是人!打不过,难道还不会摇人么?到时请下几位飞升天师降临法坛,或邀三五道门好友,群起而攻之,任他千年道行,也叫他化作齑粉!此等前车之鉴,想必贵家族……深有体会吧?”他最后一句,意有所指。
娇娜脸色骤变!周庄的话,如同冰冷的针,刺中了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她猛地想起十数年前,族中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误杀了一位下山游历的道门嫡传弟子,结果惹来了那位嫉恶如仇、剑术通玄的燕赤霞!一场追杀,直杀得她们这一支狐族丢盔弃甲,东躲西藏,几近灭族!老太公亦是那时受了重伤,才拖延至今未能渡劫!这惨痛教训,刻骨铭心!
她不得不承认,周庄所言非虚。道门护短,且底蕴深厚,若真被他们盯上,举族之力也难以抗衡!更何况,据孔雪笠所言,二人皆是识得燕赤霞的,并且还互相引为知己好友。
然而,家族烙印终究更深。娇娜强压心中悸动,昂首道:“道长所言,或有道理。但娇娜身为狐族一员,断不会出卖家族!老太公与公子行踪,休想从我口中得知!”
周庄元神轻叹一声,清辉流转:“既如此,口舌之争无益。看来,还是得做过一场,方见真章了!”
吴文翰见状,心急如焚,猛地跨前一步,张开双臂挡在娇娜与周庄元神之间,急声道:“道长息怒!有话好说!内子她……”
“夫君让开!”娇娜却一把将吴文翰推开,美眸中战意升腾,直视周庄,“道长既想称量妾身斤两,妾身奉陪便是!此地狭小,施展不开,更恐惊扰凡人。城外东南三十里,有片乱石滩,人迹罕至,妾身先去恭候!”话音未落,她身形已化作流光,穿破庙顶瓦片,直射东南夜空。
周庄元神亦道:“吴公子放心,贫道自有分寸,不会伤及尊夫人性命。”言毕,虚影一晃,如青烟般消散于殿内。
只留吴文翰一人呆立原地,望着破开的屋顶和空荡荡的大殿,又急又气,连连跺脚:“唉!这…这可如何是好!”
却说周庄元神瞬息归窍,于吴府客房中睁开双眼。他略一感应,便知娇娜妖气已至东南方远处。当下也不耽搁,身形一晃,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遁光,穿窗而出,直追而去。
不过片刻,已至那乱石滩。
但见月华如水,倾泻在嶙峋怪石之上,映得一片惨白。娇娜早已等候多时,俏生生立于一块巨大磐石之上,衣袂飘飘,恍若月下仙子,唯双眸之中寒光凛冽。
周庄按下遁光,落于娇娜对面十丈开外的一块巨石上,两人隔空对峙。
“道长倒是守信。”娇娜冷声道。
周庄稽首:“吴夫人相邀,敢不从命?请!”
“请!”
话音方落,周庄心念一动,黄庭中一声清越剑鸣响彻夜空!只见一道清冷如秋水的剑光自他顶门飞出,迎风便涨,化作三尺青锋,悬浮身前,剑身流光溢彩,寒气逼人,正是那秋水剑!
娇娜亦不甘示弱,皓腕一翻,玉指轻弹,两道森然白气自她袖中激射而出,于空中化作两柄晶莹剔透、薄如蝉翼的细长宝剑,剑身寒气四溢,周围空气仿佛都要凝结成霜!此乃她以极寒月魄炼就的冰璃双股剑!
杀气弥漫,月华惨淡。
周庄见娇娜双剑寒气森森,如两条玉蟒吐信,心道:“此妖法力不弱,不可轻敌!”当下左手掐定五雷正法诀,口中念念有词:“五方雷使,耀灵威光!驱雷掣电,覆护坛庭……”
但见其右手所持秋水剑“嗡”地一声清鸣,剑身之上“噼啪”作响,竟有丝丝缕缕紫电银蛇凭空而生,缠绕游走!剑光暴涨三寸,青湛湛的剑锋被一层跳跃的雷光覆盖,煌煌天威,沛然莫御!
娇娜见那雷光闪烁,心头一凛,暗忖:“好个道士,竟能引雷入剑!”也不敢怠慢,娇叱一声:“看剑!”身形如风,双股剑一左一右,化作两道森白匹练,裹挟着刺骨寒流,直取周庄上中二路!
剑锋未至,寒气已迫人眉睫,地面竟结起一层薄霜!
周庄不慌不忙,将身一纵,避开锋芒,同时左手在胸前结印,舌绽春雷:“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浩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咒言方落,但闻“嗡”的一声轻响,周庄周身金光大盛!那金光凝实厚重,化作一层琉璃宝罩也似的光幢,瑞霭千条,霞光万道,符文流转其上,隐隐有诵唱之音!
雷法主攻,金光主守。
一攻一防,俱已全备。
“锵!锵!”
娇娜双剑如电,狠狠斩在金光罩上!只听得两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如雨!那金光罩剧烈波动,如水纹荡漾,却坚如磐石,纹丝不动!阴寒剑气撞上纯阳金光,发出“嗤嗤”怪响,如沸汤沃雪,瞬间消融大半!
周庄借金光护体,硬撼双剑,脚下生根,寸步不移。他觑得娇娜旧力方去,新力未生之际,眼中精光爆射,大喝一声:
“吴夫人!也吃贫道一剑!”
右手秋水剑猛地一震,缠绕其上的紫电银蛇骤然狂舞,剑身发出噼啪爆响,恍如握着一道九天雷霆!他踏步进身,力贯剑脊,一招“力劈华山”,挟风雷之势,直劈娇娜顶门!剑锋过处,空气撕裂,雷光闪耀,威势惊天动地!
这还是他十一年了首次全力出手。
同样也是跻身‘练炁化神’之后的第一次动手。
从来没有这么畅快的肆意挥洒先天真炁。
这种感觉……
爽!
娇娜只觉一股毁灭性的雷霆气息当头罩下,浑身毛发倒竖!她双剑被金光震得发麻,仓促间难以回防,情急之下,樱口一张,“噗”地喷出一股浓烈无比的月寒之气!
那寒气离口,化作一面晶莹剔透、厚达尺许的玄冰巨盾,挡在身前!
“轰隆——!!!”
周庄的雷霆一剑,结结实实劈在玄冰巨盾之上!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猛然炸开!但见:
紫电狂舞,如龙蛇乱窜!
雷火四溅,似金蛇吐信!
寒冰崩裂,碎屑如暴雨梨花,激射四方!
那玄冰巨盾虽蕴含娇娜数百年苦修的精纯寒气,坚固异常,却也难挡这凝聚了天地正气的五雷神威!只僵持了瞬息,盾面上便“咔嚓”一声,裂开无数蛛网般的缝隙!
“破!”周庄吐气开声,手中雷剑威能再催!
“轰——!”
玄冰巨盾应声而碎,化作漫天冰晶!残余的雷光剑气虽被削弱大半,仍余势不减,狠狠斩向娇娜!
娇娜花容失色,惊叫一声,再也顾不得人形,就地一滚!只见白光一闪,原地现出一只通体雪白、大如牛犊的巨狐!
那巨狐双目赤红如血,身后蓬松长尾狂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残余的雷霆剑锋!
饶是如此,一缕电蛇擦过其背脊,雪白毛发登时焦黑一片,痛得它发出一声尖锐厉啸!
白狐当即伏低身躯,龇着森森利齿,喉中发出威胁的低吼,周身妖气蒸腾,显然暴怒已极,正待拼死一搏!
周庄见其现了原形,雷剑斜指,声如洪钟:
“吴夫人!还不认输,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