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公顺周庄所指望去,心头猛地一跳,脱口惊呼:“道长,此乃后宅内院,老夫夫妇以及犬子夫妇所居之处也!”
“哦?”周庄目光如电,穿透重重屋宇,锁定那妖气盘桓之所,“烦请吴公引路,贫道欲往一观。”
“自当从命!”吴公强自压下惊惶,深吸一口气,壮起胆子在前引路。
蔡夫人亦欲随行,吴公忙阻道:“夫人且慢!若真有妖物盘踞,刀剑无眼,恐有闪失。夫人留此坐镇,照应内外为妥。”蔡夫人见丈夫神色凝重,眼中忧惧交加,只得依言,忧心忡忡地留在厅中,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帕子。
周庄循着那丝丝缕缕妖气,步履沉稳,当先而行。吴公紧随其后,指着沿途房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道长请看,此乃花厅,彼为书斋……前方那几楹精舍,便是犬子与儿媳居所……”
吴文翰心中天人交战,望着周庄笃定的背影与父亲惶恐的神色,迟疑片刻,终究一咬牙,疾步跟上。他心中暗道:“娇娜若真未去,藏身宅中,这道士寻上门去,岂非凶险万分?我若在场,或可……或可护她一二!”念及此,脚下更快,袖中双拳紧握。
蔡瑜落在最后,心中惧意与好奇如沸水翻腾。他畏那妖物凶残,更惧周庄挟私报复。却又想:“妖精究竟是何等模样?狐妖化人,媚态惑心?此番正是千载难逢之机!若错过,此生恐难再见!”
踌躇再三,终究按捺不住那点作死的好奇心,对随行健仆急道:“尔等好生护住姑母!”言罢,也小跑着追了上去,一颗心怦怦直跳。
一行人穿廊过院,气氛凝重,唯有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廊下光影透过枝叶洒下碎金,将众人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更添几分诡秘。
不多时,便在一间轩敞雅致的大屋前止步。
屋门紧闭,窗棂半掩。
吴公脸色骤变,失声道:“此正是文翰居室!莫非……莫非儿媳她……并未离去?”他心中惊疑不定,目光如锥,投向儿子吴文翰。
吴文翰此刻却似想起什么,猛地一拍额头,恍然道:“啊呀!是了!是钰儿!”他脸上忧色稍减,竟抢先一步上前,“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引着周庄入内,口中道:“道长请进!小儿钰儿尚在襁褓,由奶娘照看,就在此处安歇。”
屋内陈设清雅,弥漫着淡淡的乳香与药草气息。一个中年奶娘正坐在床头,轻轻推动着一个精致的雕花摇篮。摇篮内,隐约可见小小襁褓。
奶娘见吴公子引着老爷并两位生人入内,只道是主家的亲友来看望小小少爷,忙不迭地站起身来,恭敬行礼,后垂手退至一旁角落。
周庄目光如炬,直落摇篮之中。
那摇篮里酣睡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孩,呼吸均匀。然而,在周庄眼中,丝丝缕缕如同活物般缠绕的妖气正从襁褓婴孩身上缓缓溢出!
周庄心念一动,转头看向吴公父子,眼神示意。
吴文翰立时领会,强作镇定,对那奶娘温言道:“此处无事,你先下去歇息吧。今日之事,休对外人提起半字。”
奶娘虽觉气氛压抑有异,但不敢多问,唯唯诺诺退了出去,并小心地掩上了房门。
待室内仅余周庄、吴公、吴文翰、蔡瑜四人,气氛陡然凝肃。周庄方颔首对吴翰道:
“妖气源头,确在令公子身上无疑。”言罢,不待众人反应,他骈指如剑,迅疾无比地在吴公、吴文翰、蔡瑜三人眉心处轻轻一点。一缕温润清和、沛然莫御之气瞬间渡入,转瞬附上三人双目。
“凝神观之!”
周庄低喝,其声如清钟,震得三人灵台一清。
三人只觉眉心一凉,眼前景象陡然一变!
再看那摇篮中的婴孩,哪里还是粉嫩可爱的模样?分明是一只通体覆盖着细软灰白胎毛、蜷缩酣睡的小小狐狸!虽形态稚嫩,但那尖尖的狐耳,蓬松的狐尾,兽相俨然!
“妖……妖狐!”
吴公骇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脚下踉跄,竟被门槛一绊,身躯向后便倒!
“姑丈小心!”
蔡瑜到底年轻,眼疾手快,慌忙抢上一步扶住,自己却也被小侄子变狐妖这一幕给吓得手脚冰凉,牙齿咯咯打颤,几乎要站立不稳。
吴文翰亦是面色惨白如纸,连退数步,脊背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死死盯着那摇篮中的小狐,眼中充满惊骇、痛苦、迷茫与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好好一个儿子,成了妖精?!
然而,只片刻挣扎,他竟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然,大步上前,竟伸手将那沉睡的“狐婴”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易碎珍宝般抱入怀中!动作轻柔,生怕惊醒它。
“文翰!你!你疯了不成!”
吴公惊魂未定,见状更是骇然欲绝,指着儿子,手指颤抖。
吴文翰低头看着怀中毛茸茸的小生命,那狐婴似有所觉,在他臂弯里无意识地蹭了蹭,发出细微如猫叫的呜咽,竟与人类婴儿无二。
他抬起头,声音微颤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父亲!此子……此子虽为异类,然血脉相连,乃我吴文翰骨肉!数月哺育,日夜抱持,那一声声啼哭,一次次欢笑……舐犊之情已深,刻入骨髓……孩儿……孩儿岂惧此一时之异相?!”
他紧紧抱着小狐,双臂环护。
一双眸子警惕地盯住周庄。
周庄见状,却不以为忤,眼中掠过一丝赞许,抚掌轻叹:“好,吴公子果有担当!《春秋》有云:‘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教化之道,存乎一心。令公子本无善恶,视若人子,教以人伦诗书,则其将来亦可为‘人’;若视之为妖,纵其妖性,则终成祸患。稚子何辜?其道在教也!”
‘性善’和‘性恶’在后世看来,虽然多半有先天遗传基因的因素,但后天的教育也确实在其中占据极大作用。
吴文翰闻言,心中那翻江倒海的苦涩与绝望似乎被注入了一丝暖流,望向周庄的眼神也于警惕与戒备中多了几分感激与更深的复杂。
他沉默片刻,终是忍不住,带着一丝希冀与试探问道:“周道长,若是寻得娇娜,道长意欲如何处置?”怀抱小狐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
周庄神色淡然,目光澄澈如深潭,直视吴文翰,答案依旧是十一年前在菩陀寺前对‘寄春君’所言之意:“贫道非那等迂腐卫道之士,遇妖则斩,不问是非。万物有灵,狐亦生灵。若娇娜娘子入府以来,未曾害人性命,吸人精元,反恪守妇道,孝养翁姑,育有子嗣,此乃天赐善缘,非是孽债。贫道只愿寻她一见,问明缘由,化去人妖之隙,解此困局。若她确无害人之心,贫道自不会行那斩尽杀绝之事。”
吴文翰眼中光芒猛地一闪,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急问道:“道长此言当真?当真不会伤她性命?”
周庄目光如炬,仿佛能洞穿人心,语气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出家人不打诳语。怎么?吴公子……莫非此刻便能联络上尊夫人?”他刻意放缓了语调,目光在吴文翰脸上逡巡。
吴文翰心头猛地一跳,如同被针刺中,慌忙垂下眼帘,掩饰住眼中那瞬间闪过的慌乱,喉头滚动,故作沉思状,片刻后方颓然摇头,声音带着刻意的沮丧:
“道长说笑了。娇娜行踪飘忽,音讯全无,在下……在下实不知其所在。若有半分线索,岂会不告知道长?”
他微微侧身,避开周庄那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目光。
“如此……倒是可惜了。”周庄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追问,那目光仿佛已了然一切。
此时,惊魂甫定的吴公定了定神,强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惧、羞惭与对孙儿(狐)的复杂情绪,上前一步,对着周庄深深一揖到底,姿态放得极低:
“周道长真乃神人也!今日若非道长慧眼如炬,我吴家尚蒙在鼓里,后患无穷!道长自山东远道而来,一路风尘劳顿,又为我家事殚精竭虑。老夫斗胆,恳请道长在寒舍小住几日!
一则,即便娇娜……呃,老夫那儿媳似乎并无恶意,此事也需寻个稳妥了结之法,恳请道长主持,或劝解,或约束,务求永绝后患,保阖府上下安宁。
二则,老夫忝为延安府乡绅,道长仙驾光临敝地,老夫若不尽地主之谊,设薄酒相待,好生结交请教,岂非失礼至极?万望道长成全!”
吴公言辞恳切,几乎声泪俱下。
周庄略一沉吟,观吴公情真意切,府中之事牵涉狐婴与娇娜,确未了结,便颔首道:“吴公盛情拳拳,贫道却之不恭。如此,便叨扰几日。”
是夜,吴府花厅设宴,灯火通明。
虽因白日之事,气氛难言欢畅,却也尽力周全。
珍馐罗列,美酒飘香。
吴公亲自执壶,为周庄斟满一杯,感慨万千:
“道长,今日方知何谓‘真人不露相’!老夫在朝在野数十载,自诩见多识广,不想竟被……唉!若非道长慧眼识妖,我吴家尚要被蒙在鼓里!此恩此德,没齿难忘!老夫敬道长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周庄举杯还礼,神色淡然:
“吴公言重了。令儿媳心中未存恶意,此行贫道也并未出甚么力。况且,斩妖除魔,济世度人,乃我辈本分。令郎心存仁厚,明辨是非,临危护子,亦是吴家之福。此事根源,尚在那娇娜娘子身上,寻得她,方能彻底化解。”
他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一旁沉默的吴文翰。
吴文翰坐在下首,听得“娇娜”二字,神色变幻不定,举杯的手微微发颤,杯中酒液轻漾。他只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却是一言不发,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虑与挣扎。
蔡瑜一路上被整治得服服帖帖,此刻见到周庄轻易便能使凡人看破妖邪变化,更对周庄敬畏有加,言语间极尽恭谨,不住殷勤布菜。
酒阑人散,更深漏静。
万籁俱寂,唯闻更鼓梆梆。
周庄于客房中盘膝趺坐于蒲团之上,五心朝天,默运玄功,室内无风,烛火却自行摇曳不定。
不多时,泥丸宫中一点清光如星跃出,光华流转,化作一个与周庄一般无二、通体笼罩着朦胧清辉的虚影,正是其元神。
元神离体,轻若鸿羽,飘然而起,无视门窗阻隔,升至吴府上空,悬于最高飞檐的鸱吻之上,沐浴清冷月华,俯瞰府邸。
但见整座府邸笼罩在沉沉夜色中,灯火俱熄,宛如蛰伏巨兽。
唯余巡夜仆役提着的两三点昏黄灯笼,在曲折回廊间缓缓移动,如同几点微弱的萤火。
忽地,元神垂目,洞若观火。
见主院一间厢房之门悄然开启一道缝隙,一条黑影如狸猫般闪身而出。
那人影极其谨慎,缩在廊柱阴影中,左右顾盼,又仰头望了望星月交辉的夜空似乎是在瞧瞧天时,只是他肉眼凡胎,自是看不见隐于极高处的元神,只以为果真是四下无人。
眼见此刻巡夜灯笼亦在远处,这才蹑足潜踪,身形贴着墙根阴影,如一道轻烟般疾步向后门而去。手法娴熟地拨开门闩,身影闪出去后又从外一锁,便融入府外浓沉的夜色之中。
三两步便消失不见。
周庄元神静观其变,心中暗叹:“怪哉!这些书生,怎地总爱夤夜潜行?前有孔雪笠,今吴文翰!莫非秉烛夜读尚不足,偏要效那梁上君子行径?”元神在天上瞧得一清二楚,那溜出府去的黑影,身形步伐,不是吴文翰又是谁?
元神飘然而动,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如影随形。
只见吴文翰专挑僻静无人的黑巷,七拐八绕,步履匆匆,显是对路径极为熟悉。约莫一炷香功夫,竟来到城东一座荒僻破败的小庙前。此庙甚小,墙垣斑驳倾颓,庙门裂痕遍布,匾额爬满青苔,香火显然冷落已久,荒草蔓生。
吴文翰在庙前矮树丛后蹲伏片刻,再次左右张望,确认无人跟踪,竟不叫门,深吸一口气,身手生涩地攀上那低矮的墙头,一个翻身,悄无声息地落入荒草丛生的院内。
周庄元神绕庙一周,见庙内仅有一老庙祝蜷缩在侧室草席上酣睡,鼾声如雷,对院中动静浑然不觉。
正殿之中,供奉着一尊泥塑神像,彩漆剥落殆尽,露出灰暗的泥胎,面目模糊不清,神牌上的名号亦是“显佑伯”之类生僻字样,不载于佛道典籍,显是本地乡民胡乱供奉的“野神”。
周庄元神感应,那泥胎之中空空如也,并无丝毫香火愿力凝聚的神性,不过一尊死物罢了。
吴文翰却似轻车熟路,径直步入蛛网遍布的正殿,脚步甚轻,未惊动那庙祝。
他于袖中摸索片刻,竟取出一枚古旧斑驳、铜绿森森的铜铃,铃身似乎还刻着些模糊的符文,定了定神后,深吸一口气,手腕轻抖——
“叮铃铃……叮铃铃……”
清脆而带着几分诡秘、穿透力极强的铃声,在寂静的旧庙中幽幽响起,如同鬼魅的低语,穿透沉沉夜色,远远荡开,直向那荒郊野岭深处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