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的根基在秀里镇,但在蒲城县城里也有些许基业。
蒲城章氏在城东,秀里吴氏在城西,这些年来,东西两大乡绅的对峙,一直是蒲城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城西柘溪畔。
陈大一抱着竹伞矮身下了马车。
先前滞留在竹伞上的雨水,从伞檐上垂落,在鞋面跌碎。
雨停了。
一名奴仆匆匆上前,欲接过包裹和竹伞。
陈大一笑道:“不用。”
不是秀里吴氏的赘婿,就不要在别人的下人面前端架子。
显出了小人得志。
角门前站着一位精瘦的中年儒士,衣袖被春风挑起半阙青花,头上方巾簪了一朵时令小花,眉眼温润的看着陈大一。
陈大一上前几步,站在台阶下作揖行礼,“晚生陈大一,见过吴先生。”
不知姓名官职,可以尊称先生。
对秀里吴氏顿生好感。
虽然这座豪门大院没有开中门迎客,只是角门。
但合情合理。
自己的身份、地位、学识,都不还足以让当今大宋任何一座豪门大院开中门迎客,这一点,陈大一有自知之明。
永远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
但是——
中年儒士头顶簪花,衣衫穿得一丝不苟。
这就很礼貌了。
大宋男子多有簪花的习惯,重大节庆又或者是出游时,都会簪朵花意思意思。
出门迎客,且簪花,亦是一种尊重。
儒士回了一礼,“小郎君有礼,在下秀里吴京。”
陈大一脑海里迅速划过记忆。
吴京,秀里吴氏的四老爷,庆历二年进士。
不料其三兄吴方也在当年登榜,且名次更高,本就淡泊功名的吴京便舍却了对锦绣前程的追求,留在蒲城打理家族诸事。
是秀里吴氏的当家人。
吴京微微侧身,作了个请的手势,“小郎君,请。”
陈大一怀抱竹伞,登上台阶,亦做了个请的手势,跟随着吴京进入角门,绕过照壁和天井莲池,来到堂屋。
主宾落座。
待丫鬟奉茶时,吴京笑道:“翠妍,着人端个火盆进来。”
斜风细雨,有些倒春寒。
陈大一心里微暖。
吴京当然不冷。
他是看自己的鞋子湿了,担心自己受了风寒。
士子雅行,让人如沐春风!
待火盆送进来,吴京端起茶盏,笑道:“倒不是故意在小郎君面前炫耀,着实是一番心意,你且尝尝,这是大兄送回来的武夷山贡茶。”
礼很足,姿态也不高。
陈大一端起瓷白的茶盏浅啜一口,略有尴尬。
不懂茶,品不出哪里好。
吴京见状暗道一声大意了。
陈家小郎君出身贫寒,哪有闲情逸致吃茶,是自己想当然,让他难堪了。
他便只简单啜了一口。
放下茶盏,温声道:“春补一事,我秀里吴氏没动,实在是有苦衷,不过你和章大夫从明雅茶楼一起出来,某便知晓事情办成了。”
补了一句,“甚是欣慰!”
陈大一笑了笑,不吱声。
秀里吴氏当下确实没有为了自己和蒲城章氏撕破脸的必要。
吴京继续道:“小郎君进入县庠,只是时间问题,虽然是章大夫举荐,但其实大家心知肚明,以你之才,问今日蒲城,唯暂屈居于二章之下也。”
二章者,章衡、章惇。
“所以前些日子媒婆的话,秀里吴氏自当践行。”
“不知你意下如何。”
陈大一松了口气。
才到大宋,虽然有前身的记忆,但确实有点不适宜,好在吴京待入温和,又是个爽快人,说话做事不迂,直奔了主题。
沉吟片刻,酝酿了一番得体的言辞,“晚生能得秀里吴氏青睐,何其有幸,不过晚生乃独子,父母又已仙去,若是就此失了祖宗传承,此为大不孝也。”
入赘,意味着子女都得跟随外族姓吴。
不会姓陈。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又略带疑惑的道:“况且秀里吴氏书香门第,上有吴相公、吴侍郎为家族之中流砥柱,下与晚生同辈者,人才济济不下二十人,将来高中者几何,晚生实在不知,何幸宠于吴氏?”
吴京大兄吴育,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
吴京二弟吴充,判礼院、吏部南曹。
吴方亦在朝中任职。
秀里吴氏,一门三贤五进士。
更是人丁兴旺,仅是吴育便有十个儿子,吴方也有五个儿子,这样的豪门大族,哪需要自己这个还没发迹的赘婿撑面子。
吴京并没因为陈大一的婉拒而感受到冒犯。
君子坦荡荡!
率直的道:“虽然吴氏目前略胜于章氏,但二章压得吴氏年轻子弟喘不过气来,尤其国子学中的章衡,更是才情灼然,已然简在帝心,而我吴氏子弟……唉,不说也罢。”
有青黄不接之势。
最近几次县庠补试无一人考过,都是些榆木脑袋。
陈大一恍然大悟。
思忖片刻,话里留了余地,“然兹事体大,晚生还需要从长计议。”
吴京笑了起来,“那是自然,不急的。”
又诚心的道:“已设午宴,小郎君就不急着回去罢。”
陈大一摇头,“有道是无功不受禄,还请吴先生见谅,再者,要不了些许时日,晚生会来县庠求学,因此还要回去处理家务。”
吴京早就把陈大一的情况摸了个清清楚楚。
对他反而越发欣赏了。
虽出身贫贱,但面对富贵青睐,却如青山岿巍不动,傲骨凛然。
应了那句富贵不能淫。
想了想,询问道:“小郎君虽然拿回了庠生,但也得罪了章氏和县衙县庠诸人,朝廷的资助怕是很难拿到了,然求学也需要个谋生,若是不嫌,可愿来当个西席(家教)?”
继续给陈大一递梧桐枝。
陈大一欣然应允。
……
……
送走陈大一,吴京刚坐下品茗,便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翁到来,用拐棍敲了敲门槛,问道:“四郎,若何?”
吴京急忙起身,搀扶着四叔吴知问落座,笑道:“侄儿以为,丫头们的良配也!”
吴知问哦了一声,“定下来了?”
吴京一边斟茶,一边说道:“陈家大郎孝心可嘉,担心入赘我吴氏后,断了他陈家香火,估摸着咱们需要让步,允诺其所出子嗣中,得有男丁归陈姓之宗,才有良好姻缘的可成之机。”
将茶盏递给吴知问。
吴知问顺手放在桌子上,这时候了,哪有心情吃茶。
吴京继续道:“他和章氏之间已无和解可能,留给我们的时间很多,侄儿已聘请他为西席,他和几个丫头朝夕相处,没准就水到渠成了。”
吴知问脸色一沉,“就不怕——”
吴京乐了,“四叔,还信不过咱家的丫头们了?”
以秀里吴氏的门风,哪可能逾矩。
又锁紧眉头,为难的道:“当下最棘手的问题,是咱们要不要出面,帮他挡了章氏随后而来的刁难,四叔你是知道的,章俞这人……唉!”
吴知问重重的一顿檀木杖,“若连章氏的刁难都应付不了,怎有资格入我吴氏!”
吴氏有女不愁嫁。
四郎力排众议,主动招赘陈家大郎,让老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什么时候,我秀里吴氏需要上赶着招赘了?
吴京却有不同的想法,“此事不急,顺其自然便可。侄儿打算去一趟建宁军,以确保陈家大郎能以庠生的身份,去参加今年的谷雨文会。”
吴知问蹙眉不语。
陈家大郎若是能在谷雨文会上有惊艳表现,倒也还成,不负四郎一番苦心。
不过……老朽得先掌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