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已是日暮时分。
炊烟寥落。
后日到秀里吴氏家教,明日得去城里落脚。
饭后,点着油灯盘数了家当,尚有铜钱两贯三十九文,冬衣两套,夏衣三套,棉絮三床,这便是全部的值钱之物。
还有几本借赵夫子的书,明日还他。
这处茅屋院落也可以租给佃户,横竖每月能有一两百文铜钱。
第二日阴天。
陈大一将院子租给佃户,每月一百文。
遂带着行李,搭乘乡邻的顺路牛车,来到镇上的私塾。
寒暄后细说了昨日经过。
赵夫子听后感触万般,满脸的皱纹漾起笑意,欣慰的道:“你能抓住事情要害,有的放矢的解决问题,夫子颇为欣慰,不过得罪了章氏,今后在城里怕是举步维艰,以夫子之见,入赘秀里吴氏是唯一出路,想必令尊令堂在九泉之下,也不会责怪你。”
陈大一行礼,“夫子教诲,学生铭记在心。”
不提入赘之事。
后世的赘婿都那么难,何况这个迂腐固执的时代,不到万不得已,自己不打算走那一步。
赵夫子没有再劝。
教了陈大一多年,岂会不了解这位得意门生。
心比天高。
将“四书”五经挑出来,“夫子也没什么能送你,这些书你用得上,拿着罢,希望你踏实求学坦荡做人,将来若是直上了青云,须记得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初心!”
陈大一道谢。
拜别赵夫子,搭上进城的过路牛车,背着行李走遍大街小巷——蒲城虽有行牙,但为了节省中介费,宁愿自己找房子。
倒也租到了,每月四百文的房租。
不便宜。
签了租房契约后,直奔县衙。
受了昨日教训,负责看守大门的白役不敢再刁难陈大一。
来到二堂旁边的主簿衙。
蒲城县主簿赵明之拿起租房契约和户贴仔细核对,目光在陈大一的名字上驻留片刻,递给旁边的书吏,道:“记录在册,存入架库阁丙字档。”
书吏挥笔登记。
赵明之抬头看向陈大一,眼角笑意分明,“后生可畏啊。”
陈大一礼貌的笑了笑。
赵明之五指错落着秩序的敲击桌面,“其实某以为,春补和秋补间隔不过半年而已,你昨日之举措,实为不智也。”
陈大一沉吟片刻,缓缓道:“战国时,大秦势强,诸侯无奈,唯有今日割五城,明日再割十城,得一夕安寝,然起视四境,秦兵又至矣。”
赵明之大为讶然,才束发的少年郎能有如此深度的见解,难为可贵。
忍不住赞道:“好一个今日割五明日舍十!”
程黎诚不欺也,陈家大郎果然有才!
可惜了。
偏生得罪了章氏。
对书吏道:“你且把今日的登记册送去架库阁。”
待主簿房无人了,赵明之才压低声音,“昨夜和程黎吃酒,他对你赞誉有加,都以为你为今之计,唯有入赘秀里吴氏,毕竟当下蒲城,只有吴氏可与章氏争辉。”
“若过得几年,待章衡、章惇入仕,秀里吴氏和章氏此消彼长,而你还没中第的话,秀里吴氏想保你也难了。”
好意提醒道:“小心章氏十三房。”
蒲城就这么大一点地方,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人。
昨日章俞在肆意楼宴请柳源,章氏十三老爷带着章恽列席,仅从这点可以看出,章俞对章氏十三房是有交代的。
而章恽其人文墨不多,但睚眦必报。
还是个言行嚣张霸道的酒肉纨绔,上头了根本不讲道理规矩,又被十三房的老爷宠溺得不知道天高地厚。
这样的人反而更可怕。
又不解问道:“某倒是有点好奇,你对章俞说了什么,他先举荐你入县庠,转过头就把章氏十三房拉出来对付你。”
陈大一犹豫了下,坦然道:“晚生用朝廷欲整顿科举的大势拿捏了他。”
赵明之恍然大悟,“难怪。”
章俞这人……
品行真不行。
可惜了章惇,好好的温润君子,却摊上这么个爹。
陈大一早就做好了会受到章氏报复的心理准备,闻言笑道:“感谢赵主簿提醒,无妨的,晚生会谨慎行事。”
赵明之颔首,“知道就好,前行多艰,好自为之。”
恰好书吏归来。
赵明之便咳嗽一声,正色道:“你租住的地方较为偏僻,治安不是很好,今后下学若是太晚,须结伴而行,免得被贼人贪财害了性命。”
挥手,“去吧。”
陈大一行礼告退,脚步轻盈。
大宋的人间很清冷。
但有一抹暖色。
赵夫子、程黎、赵明之,甚至包括秀里吴氏的这些读书人,在用他们的善良和温润,点缀大宋江山的这篇风雅。
第二日大早,来到城西柘溪畔,吴京有事去了建宁军,接待陈大一的是管家,态度温和谦恭,整个吴氏上下,流溢着大宋独有的儒雅。
教授的三个学生,是吴育和吴充的女儿,皆十一岁,还不到豆蔻年华。
这个年岁,相处单纯。
授课结束后,和下人们一起吃了晚膳,离开的时候,一位拄着檀木杖的白发老翁出现,眼神犀利的大量了陈大一一眼,道:“陈家大郎,老朽吴知问,一起走走?”
陈大一行礼,“老先生请。”
出了大门,一老一少一前一后走在长巷上,路人纷纷驻足向吴知问行礼,他也不倨傲,一一回礼,绝不怠慢任何人。
哪怕是贩夫走卒。
陈大一忍不住暗暗称赞,吴氏门风较之章氏,确实更为雅胜。
他开始喜欢上这个时代了。
西山上的天空霞光满天。
暮色苍苍。
日暮乡尘远,而客愁新。
吴知问的声音中气十足,把陈大一拉回现实,“老朽便有话直说了,关于招赘一事,老朽的态度是不赞成,但也不反对。”
陈大一就知道是谈这件事。
知道这老爷子看不上自己。
说起来,自己也没决定要当这个赘婿啊。
不过对秀里吴氏的感观不错,也就不怼老爷子了,“老先生的担心实属正常,晚生能理解。”
吴知问侧首,发现陈大一不似说谎。
还行,颇有胸怀。
道:“说说你接下来的打算罢。”
陈大一想了想,坦诚道:“如果不出意外,晚生想在县庠学习两年,之后考入州庠学习一年,再用两年游学全国,参加七年后的科举。”
他早算过时间。
现在是皇佑二年(1050)年,距离嘉佑二年还有七年。
为何要去嘉佑二年刷地狱难度的副本?
大概是读书人心里那股谁都不服的心气罢。
那可是科举史上的千古第一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