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雅间下楼。
陈大一自行结账,从包裹里掏出铜钱,一板一眼的数在柜台上,推给掌柜。
一盏茶十五文,很贵。
章俞看着陈大一数钱时的小心翼翼,很好的掩饰了眼里浮起的那抹发自骨子里的讥讽,淡淡的道:“某在县衙等你。”
上马车径直离去。
雨势大了些,细密如稠,春风徐来,随风飘摇着便似幕帘。
陈大一撑起竹伞,下台阶,走在青石板路上,闯入了古色古香的岁月里,两边屋檐上的雨滴,串成人间红尘的珠帘。
不知道为何,脑海里想起了一句歌词。
天青色等烟雨……
县衙大门前,值守的皂班白役见陈大一青衫下摆上满是泥点子,知晓不是有钱人,便狗仗人势的拦住他,凶神恶煞的吼道:“有什么事!”
陈大一驻足,声音平淡,“在下求见柳知县。”
暗暗讽笑。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章俞却还恁的小心眼,他提前到了县衙,却不打招呼,显然是故意让门子刁难自己。
白役满脸不屑,“可有名剌?”
柳知县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么。
陈大一沉默了一阵,看着大门旁边的堂鼓,“那在下敲鼓?”
喊冤的鼓叫登闻鼓,在皇宫外面。
堂鼓只是通知县衙官吏审理案件,但也可以惊动知县。
那白役吓了一跳,挥舞着手上的长棍,怒目圆瞪,“你他妈找死啊,县衙也是你个赤脚仔胡搅蛮缠的地方么,速速滚去,莫要逼得洒家棒子砸你!”
秀才遇着了兵,陈大一暗暗无奈,转身看向章俞的马车,呵呵一笑。
马车旁边的一名家丁被他笑得毛骨悚然。
他以为陈大一是东家的客人!
不敢怠慢,上前对白役如此这般的一说。
那白役脸色大变。
急忙谄媚着上前,点头哈腰的道:“不知道小郎君是章大夫的客人,莫要见怪,小的这便为你引路,里面请。”
陈大一面无表情的举步入内。
章俞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可惜他想多了。
自己顺势给他来了个狐假虎威。
踩着青石板,走过湿漉漉的甬道,穿过仪门,绕过一堂、二堂,来到位于三堂东前侧的东华厅,整理了衣衫,入内,对分主宾而坐的两人行礼。
“晚生陈大一,见过章大夫、明府。”
章俞没吱声。
蒲城知县柳源已年过而立,一副尖嘴猴腮的寡恩刻薄相,倒三角眼中颇有狡黠,他是庆历五年同进士出身,职官是知蒲城县事,正八品上,文散官是宣奉郎,从七品下。
仕途趋势一般。
今年是他在蒲城县的第三年,今冬吏部考功司考功后,若是政绩出色,明年有可能升迁。
如此关键时刻,他不敢得罪蒲城章氏。
见状微微颔首,没让陈大一落座,更不会奉茶了,“章大夫已与本县陈说详情,然县庠春补,乃是本县亲自出题监考,你也在考棚之中,自该知晓并无舞弊之举。”
倏然拔高音量,厉声道:“还敢如此折腾,不知所惧么!”
陈大一知道这是蛇鼠一窝了。
考场没舞弊。
因为顶替名额是考完之后的操作。
柳源是在拿官威震慑自己。
不卑不亢的直视柳源,声音清朗而不失锋芒:“晚生乃一介贫寒,不知官廨事务,有无舞弊,晚生如何能得知?纵然明府说没有,可不知建宁军的州衙和节度使府是否相信,福建路转运使司和朝廷礼部又是否相信?”
看向章俞,“章大夫以为然?”
都这时候了,你们屁股又不干净,竟然还在异想天开的拿捏我?
长得丑,想得美呐!
柳源暗暗心惊,难怪章俞会说棘手。
他知道陈大一。
秀里吴氏看上的少年郎君,颇有俊才,也正因为如此,章氏才耍手段顶替他的春补名额,没曾想他竟然找到了章俞。
关键还拿捏住了章俞!
此子不容小觑。
他不吱声了,陈大一若是破罐子破摔,找到秀里吴氏交易,以秀里吴氏的人脉,福建路转运使司和礼部不敢说,但建宁军州衙和节度使府真有可能插手。
何况大家心知肚明,朝廷确实有整顿科场舞弊的风向。
章俞终于将他所有的轻蔑收了回去。
陈大一到明雅茶楼,是有备而来,那么他的言辞和应对,必然经过了深思熟虑,所以才会那般无可挑剔。
但门子的刁难、柳源的威压,都是突发状况。
陈大一依然能应对自如。
是有点东西的。
一念及此,章俞也不想折腾了。
咳嗽一声,对柳源道:“柳知县,陈家大郎在蒲城素有才名,今次春补落榜,实乃遗珠也,某不才,愿为担保,举荐其入县庠。”
柳源笑道:“善!”
又道:“不过此事还需要章大夫的一封举荐信,下官再周知建宁军,陈家大郎,你且回家等待几日,届时,本县会让白役前去通知。”
陈大一行礼道谢。
柳源挥手,“退了罢。”
陈大一再次行礼,告退。
不用过多纠缠。
先进入县庠,确保科举之路。
后面的事情徐徐图之,若章氏就此罢手,那大家还可以暂时相安无事,如果章氏今后处处为难,那顶替名额的事情,就是一记后手。
所以自己需要麻痹章氏和柳源,让他们觉得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从而忽略春补考卷这个致命物证。
出门,抬头看了看天空。
雨小了。
浑身轻松了许多。
撑开竹伞,青衫如黛,渐行渐远。
东华厅里,柳源微微蹙眉,浅抿了一口清茶,对章俞道:“章大夫,你怎么看?”
章俞阴沉着脸,“他是个聪明人。”
知道取舍。
但柳源还是有点不放心,毕竟顶替名额的事情,他也牵扯其中,“万一,下官是说万一,他不识趣,今后再有了矛盾……”
章俞意兴阑珊的起身,“无妨。”
蒲城章氏还压不住一个白衣之身的少年郎?
那真是笑话了!
柳源急忙起身迎送。
章俞对他摆手道:“柳知县不用相送,某过几日便要返京,为表谢意,今晚在肆意楼设宴,还望赏脸光临。”
柳源受宠若惊,急说一定一定。
章俞嗯了声,又压低声音,“若此子入赘秀里吴氏,自然不差钱,若是没有入赘,今后县庠可在朝廷的章程内,多多给予资助。”
陈大一的言行举止着实太过稳重。
而且有点傲气。
章俞有种感觉,像陈大一这样的人,应该不会选择入赘秀里吴氏来博取前程。
柳源听出了章俞话里的意思,谄媚笑道:“章大夫放心,下官会让他知晓,人若少年轻狂不知所畏,便会付出他无法承受之重的代价。”
陈大一可以进入县庠。
但想拿到朝廷的资助?
做梦!
章俞出了县衙大门,恰好看见一辆马车向城西远去,愣了下,问家丁:“是秀里吴氏?”
消息这么灵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