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恽顶替名额之事,肯定有县庠官员参与其中。
现在看来,徐拙就是其一。
自己提及查卷,他就破防了,越发佐证了这里面的猫腻。
不过他只是马前卒,没必要和他死磕。
陈大弯腰作揖,“晚生告退。”
徐拙看着少年出门后撑起竹伞远去的背影,竟觉得那一袭朴旧青衫有些刺眼,从鼻子里哼了声,“不自量力!”
蒲城,是章氏说了算的蒲城!
秀里吴氏也得靠边站。
走出县庠,恰好遇见来上班的县庠直学程黎,陈大一急忙行礼。
程黎将他拉到一边,“你都知道了?”
陈大一叹了口气。
程黎年过不惑,双鬓已微微泛白,一身青花襕衫彰显儒雅之气,劝道:“别等柳知县了,没用。”压低声音,“原本不是你,但秀里吴氏看上了你,而章氏和吴氏素来不合,所以他们才选定你。”
又叹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等秋补吧。”
陈大一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程黎跌足叹道:“木已成舟的事,你又何必意气用事,于事无补,如今得罪了章恽,你要么入赘秀里吴氏,要么向章氏低头认错。”
陈大一不愿意就此认命,道:“晚生想去明雅茶楼试试。”
程黎:“找章俞?”
陈大一点头,“他在朝野素有清名。”
程黎微微颔首,“倒也不失为一良策,不过此人……你须得小心着些。”
看着远去的青衫竹伞,程黎叹了口气,看着县庠里的牌坊,上面猩红的“礼义廉耻”四个字,有些讽刺。
……
……
陈大一来到来到槐落巷的明雅茶楼外,蹲在青石板路边守着,刚过辰时,果然看见几个家丁拥着一辆马车到来。
车上下来一位儒雅的华服男子。
家丁留在楼下,华服男子独上高楼。
陈大一整理了衣冠。
登楼。
伙计看他是个读书人,没敢以貌取人,引到临窗的位置坐下,奉上点的清茶,笑道:“小郎君,鄙楼的小食点心——”
陈大一打断他,“不用,谢谢。”
伙计得嘞一声,“小郎君自便。”
一看就是穷人。
伙计走后,陈大一来到临河的“清秋”雅间外,敲了敲虚掩的房门,不待回应便推门而入,对吃茶看书的男子行礼,“晚生冒昧,高阳陈大一见过章大夫。”
此人是章惇的父亲章俞,权六曹侍郎、银青光禄大夫。
近来在家省亲。
章俞对陈大一的不请自入极为不悦,但他身为朝廷官员,又是本地望族,不好着了相,头也不抬的道:“是秀里吴氏看上的那个陈大一?”
名字不错。
出自《庄子·天下》,至大无外,谓之大一。
陈大一没有回答,掏出鲜肉条和铜钱,啪的一声丢在他面前。
道:“蒲城百姓皆知章大夫之清名,是以晚生冒昧知晓章大夫,这是章氏十三房昨日之‘赏’,让晚生闭嘴的好处。”
在“赏”字上格外加重了语气。
章俞微微蹙眉,放下手中古籍,“闭嘴?”
猜到了原委。
他还奇怪来着,怎么纨绔族侄章恽不学无术,竟能考入县庠,还悬名第二,现在看来,这大概就是原因了。
不动声色的给陈大一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坐吧。”
这少年郎言辞行止拿捏得极好,面对不公,没有鲁莽行事,也没因为章氏势大,而默默的吞下这杯苦酒。
能找到自己,说明他不仅思维缜密,而且眼光犀利。
不好对付。
陈大一坦然坐下。
章俞端起茶盏漾了漾,浅抿一口,慢条斯理的放下茶盏,目光落在肉条和铜钱上,对十三房颇有些怒其不争。
十三房怎么办的事,差这点钱么!
这点零碎,别说满身傲气的读书人,就算一般穷苦老百姓也不会感恩戴德,只会觉得这是对人格的侮辱。
不和你拼命才怪。
陈大一没有绕圈子,直接单刀直入,“近些年我大宋科场屡有舞弊之事,朝廷已有整顿之心,章氏十三房顶风作案就不怕朝廷问罪么?”
章俞脸色骤然阴沉,敢用朝廷来拿捏某?
秀里吴氏都不敢。
你也配!
正气凛然的对着屋顶作揖为礼,打起了官腔:“某身为朝廷命官,既然知晓了此事,就断无坐视不理的道理。”
却决口不提如何解决问题,他在等陈大一提出要求,化被动为主动。
在他底线内,那就解决事。
超出他底线,那就解决人。
有程黎的提醒,陈大一对章俞的反应并不意外。
章俞话说得冠冕堂皇,但他肯定不会让顶替名额的真相公之于众,因为名声受到损害的不止章氏十三房。
是整个章氏。
甚至也会影响到他以后的仕途升迁!
果然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想来也是,能和丈母娘偷情生下章惇的人,品行能好到哪里去?
但局势还在自己拿捏之中。
只是自己无权无势,而章氏势大,有的是手段化解这场危机。
比如自己暴毙。
又比如县衙封存考卷的架库阁起一场大火。
所以不能死磕,只能徐徐图之,遂以退为进,“然庙堂高远,晚生一介寒士,只知苟苟营生,不查卷亦可,正大光明入县庠即可。”
章俞脸色稍霁。
陈大一只要求成为庠生,没有更过分的要求,算他识相。
今日先忍了他这一遭,道:“此小事耳。”
“小郎君天资聪颖,入得县庠后,勤勉读书,他日赴京必然甲第青云,不中也无妨,如此英才,某岂会坐视珠沉沧海,必向朝廷举荐!”
陈大一心里暗暗好笑。
这位银青光禄大夫画得一手好饼。
还举荐?
章氏接下来不给我下绊子,我就要烧高香了。
起身作揖行礼,“晚生先行谢过。”
章俞看着眼前成熟稳重、风格强硬,言行举止却不卑不亢的少年郎,眼里闪过一丝阴沉,试探道:“某倒是好奇了,若是某和县衙、章氏十三房沆瀣一气,你当如何?”
陈大一端起茶盏浅抿了一口,气定神闲的道:“晚生以为,章大夫素有清名,为人正派,是朝廷股肱重臣,定然会为晚生主持公道。”
这马屁拍得毫无技术含量,而且虚伪。
但他是在藏拙。
如果章俞不出来收拾烂摊子,自己就去找秀里吴氏。
不就是入赘么,想必秀里吴氏喜闻乐见。
自己不仅白得一个老婆,又能保住科举之路,还有了靠山,未尝不能利用秀里吴氏的影响力,走上人生巅峰。
但此举付出的代价太大。
章俞闻言心里呵呵了一声,心里甚是不爽,区区贫贱士子,被秀里吴氏看上了,就敢用朝廷来拿捏我章俞?
秀里吴氏算个屁!
你这辈子都别想出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