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5月28日,不是什么特殊日子。
天还没亮,礼堂内便已坐满了人——这是日常的晨间弥撒,属于每天的第一项活动。
主祭所站的位置上,一件红色圣袍早已展开,领口处的刺绣线条在晨曦中隐约可见,缠绕成十字与荆棘交错的图案。
斐迪南静静地站在内殿的拱门前,身披深蓝金边的礼袍,右手低垂,左手则握着那枚银质十字架。
“殿下,请。”随着人们慢慢聚集在礼拜堂后,侍从挑准时机,轻声道。
他微微点头,缓步向前。
披风末端擦过地毯的纹路,拖曳出一道淡淡的痕迹。
他缓慢地步入王宫附属礼拜堂时,众人一齐起立,轻颂问安礼。
主祭格奥尔基乌斯神父身披红袍,立于祭坛中央,注视着皇储缓缓走过,眼中神情微微一动,却并未言语。
在他背后,圣像静穆,围绕着他的三支蜡烛也早已点燃:仅中位一支作高光,其余二支偏斜置于祭台两侧。
斐迪南在侍从轻扶下入座,坐于堂前靠左侧的位置。
他未向两侧贵族示意,只是轻轻点头,然后便将目光投向前方圣坛,一言不发。
接着,是红衣主教克莱斯尔,他从侧门进入,沉默着坐在贵族专席的最前排——在昨天回去后,他似乎就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
随后而来的,是彼得·帕兹曼尼。
在他身后的随员中,有两位神学生,一位名为约翰内斯,另一位则是克里斯托夫。
约翰内斯在他左后方,站得笔直,额前发丝略显凌乱。
他手中抱着一本未封口的书写册子,那是他向导师申请后才被允许携入的,用来记录此弥撒的礼仪流程与要点。
再后排,坐着几位贵族属僚与王宫随员。几位女眷则坐在侧廊席位上,头上覆着浅纱。
就在此刻,第一声钟响如期而至。
“In nomine Patris,et Filii,et Spiritus Sancti.”
(因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格奥尔基乌斯缓缓念出起始祷词。
弥撒,正式开始。
讲坛上传来主祭低缓的祷语,词句有如钟声回荡,叠叠穿过尖窗间的石柱缝隙。
“Confiteor Deo omnipotenti…”
(我向全能的天主忏悔……)
斐迪南没有开口说话。
他只是微微低着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祭坛前的圣像上。
克莱斯尔则在斜后方悄然打量着他。
从入场那一刻起,或者说,从昨天晚上发现他和帕兹曼尼演的双簧戏后,他便察觉到这位曾熟悉到可以预判其每一步的年轻人,忽然变得陌生了。
那种变化不仅在言辞间,也不仅在礼仪的细节里,而是笼罩在他整个人身上。
他曾是病弱者,是顺从的侍读,是背诵拉丁经文时数次遗忘的少年,如今却像是在“神启”中完成了某种“自我洗礼”。
斐迪南的这种变化对他而言并不算好事。
作为天主教会中的“妥协派”,克莱斯尔从不相信光靠信仰能够治理庞大的帝国,他深知调和之道远比启示更能带来稳定。
在德意志“反宗教改革”时期,他也曾多次在宫廷密会中向马蒂亚斯强调:“若奥地利要继续统治波希米亚,便必须容忍‘他们’的祷告声。
”他所谓的“他们”,是新教徒,是异端,是不该存在,但必须与之共存的人群。
而如今,斐迪南站在圣坛前的那个姿态,无论是真真切切受到了洗礼,又或者是打算在所有人面前演戏,所传达出的都是同一个信号:他已经下定决定,毫无妥协的余地。
甚至连昨天所表现出来的妥协,现在仔细想来,似乎也只不过是一个精心策划的政治手段。
克莱斯尔清楚,若是斐迪南真的受到了下人们所传的“神启”,他便将以先知的姿态执政,视一切反对为冒犯神意。
这样,他便没有了任何跟新教徒握手言和的可能性——他只会变得更加激进,只要有一点机会,便会严厉镇压任何在他眼前“反叛上帝”的新教徒;
而就算这只是政治伪装,他也已经通过这一场完美的演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接受任何让步,坚定要反对新教。
这两种可能,无论哪一个是真的,都意味着他,克莱斯尔,再也没机会说服对方接受宗教和平。
曾几何时,他幻想自己仍能在加冕前的这段过渡期对斐迪南产生影响——让他缓一点、忍一忍,延续目前这条勉强维系平衡的路线。
但现在看来,那一切已经结束了。
他无法再动摇这个人,他也清楚,等他真正戴上王冠的那天,新教徒在奥地利,甚至是在整个神圣罗马帝国的命运将不再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他是天主教徒,是红衣主教,是曾与异端争辩的神学家;
但他更是帝国的辅臣,是深知一场宗教战争能将秩序撕的稀碎的现实主义者。
他当然愿意见到一个在教宗与皇帝双重权柄下归于秩序的欧罗巴,也从未否认过他所信仰的真理,但他也知道,这世上并不只有真理,还有刀剑、土地、契约。
新教徒的叛乱早已不是地方性冲突。
他们已掌控帝国半数诸侯的心,他们在北方得势,在波希米亚扎根,在低地与英格兰接壤,在每一个主教座堂之侧悄然筑起新式教堂。
他们的讲坛没有香炉,但却能号召万人;他们的神职没有赦罪权,却能在集市与矿井间收拢赋税。
一个高举路德宗“因信称义”的世界早已成为现实。
而现实,是不可能被火刑架烧尽的。
他当然清楚,自称改革派的新教贵族们,不过是在披着信仰的外衣重新分配权力罢了。
他们一切反抗皇权、教权的行为,都不过是为了更多的土地、更低的赋税、更松散的帝国律令。
他们以反抗腐败的罗马教廷为名,吞并修道院的产业,废除主教的封地,任命亲信出任所谓“福音派主教”——可这些人既不识正典,也无传教经验,只不过是贵族子弟中更会朗诵诗篇的那一批人罢了。
在天主教中,主教之位并非可被轻授之任。
候选人需经历多年求学、接受正典考察,往往还要由罗马派员秘密审查,多番权衡之后,方能在神职与政务之间各得其所。
而在新教体制下,只需一纸通告,新教诸侯们便能将一位家臣冠以“总监督”(可以理解为新教的“主教”)之名。
他们将亲信家臣安置于教职之中,掌握教产、管理赋税,既无传教经验,也无圣礼训诫,仅因出身可靠、立场亲近,便被托以灵魂之事。
而更令他不安的是:人们竟仍愿意追随他们。
这或许是出自数百年来对于罗马教廷腐败的愤恨,或许是出自新教教义所承诺给他们的种种好处……
但现在,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若是他不能在斐迪南上台前改变他对于新教的看法,不能在斐迪南上台前说服他“现实一点”,就一定会引起新教徒们史无前例的巨大反扑。
而这,无疑代表着他心中所设想的最坏的结果将要不可避免的在这位皇储继位后到来:
——德意志宗教战争。
弥撒仍在继续。
光线穿过花窗,在堂内撒出碎裂的淡金色,斜落在斐迪南的脸上。
那一瞬,他的面庞仿佛被勾勒出一圈光晕,在半暗半明的圣堂中,竟显得既遥远又不可接近,给人一种神秘而又神圣的感觉。
主祭格奥尔基乌斯站起身,举起双手,高声诵念最后的祝福语:
“Benedicat vos omnipotens Deus,Pater,et Filius,et Spiritus Sanctus.”
(愿全能的天主,圣父、圣子与圣灵,降福于你们。)
他缓缓放下手臂,目光扫过众人,停顿片刻后宣告:
“Ite,missa est.”
(弥撒结束。)
那句结束语落下时,台下的众人不约而同地站起,一言不发地彼此避让着退向礼堂两侧。
王宫侍从依次行礼,然后引导贵族与神职人员依序退席。
弥撒,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