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夜色褪去,渐渐透出一抹晨光,王宫寝室内的烛火燃到了尽头,只剩最后一星烛焰在铜托中跳动。
斐迪南坐在床边,睡衣依旧浸着冷汗,那是昨夜入梦后残余的惶恐与不甘。
那梦已经过去了,但他记得很清楚,甚至可以把那梦境的每一帧都重新调出来。
他清楚,那不是预言,不是神启,只是旧日失败的堆积,突然在脑中找到了缝隙。
在梦中,他坐在一张冰冷的金属长椅上,身后是一扇木门,门虚掩着,房间里没有钟表,也没有窗户。
他能听见里面有几个人在说话,声音被压得很低,但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清楚。
“这孩子研究的是很深刻,只是可惜方向太偏了,可惜了这样一个好苗子啊……”
“博士是多了点。年轻人还是不要太理想主义……”
“他能力没问题,但做事太执,不太适合这里。”
他说不出话,也没有说话的机会,只是在门外坐着。
他知道,他们质疑的不是他的研究和学术水平,他们质疑的是他这个人存在的价值。
他低着头,静静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份材料——纸张边角被他反复抠起,又压平,仿佛这样就能释放他山大的压力一般。
画面一转,他回到了父亲去世那天医院的急救室门外。
在狭窄而阴暗的走廊里,急救室的大门紧闭,门外都是呕吐的味道。
他坐在长椅上,双手冰冷,嘴里叼着一根几近熄灭的烟。
他本想再抽一根,却发现烟盒已经空了,于是他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急救室大门上方那盏红灯。
那灯亮着,亮得刺眼。
他曾经恨不得让那盏灯能熄灭,现在却恨不得让它永远别灭。
画面再次转变,他回到了家里。
屋里昏黄的灯光尚未全部亮起,只剩床头那盏老旧的台灯投下的光晕照亮着周围。
灯罩是早些年买的,米黄色的布料边缘已经泛灰,支架的金属涂层剥落出几道锈痕,光线透过布面,把母亲的背影拉得极长,将她那道沉重的影子斜铺在墙上。
窗帘半拉着,一边的帘钩似乎已经松脱,垂着一截松线。窗外是皑皑白雪,一股股冷气从未封严的窗缝中渗进来,让室内带着一丝霉气和尘味。
房间角落堆着两只编织箱,一只里头是他母亲的旧毛衣,一只是父亲去世后留下的文件袋,最上面一张是病历复印件,被他不知什么时候用烟头烫出了一个洞。
墙上挂着一家三口的旧照片,照片斜了一点,玻璃罩里积了一层灰。
照片中母亲的笑容温柔、和蔼,却与床头那瘦削背影之间隔了整整十年,又或者,隔了一个冬天。
眼前的母亲坐在床头,低声哭泣着。
隔着厚重的梦境,那哭声竟听得格外清楚,一字一句像是刀尖,扎在他心口。
“你明明是博士啊……你不是说,你能改变世界吗……”
那声音几乎与梦无关,更像是此刻还在他脑中响着。
哪怕已经从梦中醒来,他也清楚记得那语调的细节:没有责备,却满是破碎的信任。
那是比责骂更沉重的东西。
他张了张口,梦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车祸那一瞬间的玻璃碎裂声,在回响。
“嘭。”
他猛然坐起,不过这次起来后,携带着的不是劫后余生的不敢置信,而是如无底深渊一般的惊愕。
那一刻,斐迪南全身是汗,心跳得像是要把胸膛震碎,握紧被角的手冰冷无比,而身下的丝绸被褥已经湿了一大片。
他就这样坐在那里,任凭冷汗慢慢浸透衣衫,没有动手将其擦去。
那梦更像是某种审判——不来自神,更不来自他人,而是来自过去那个“失败者”本身。
他清楚,这不是神启,也不是命运的暗示,只是一个普通人过于沉重的人生,在被安放进一副过于庄严的躯壳之后,试图挣脱时所产生的回响。
他慢慢抬起头,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天还没亮,东方不过是一层浅淡的灰蓝,远处城市的轮廓也还在晨雾中淹没着。
宫殿屋脊上的金属装饰尚未反光,鸽子也还在栖息,一切都像还没醒过来的梦中场景。
他呼出一口浊气,然后缓缓站起身来。
随后,他走向书桌前,掀开外袍,将那件已经贴着冷汗的寝衣脱下,扔进一旁的铜质衣桶。
寒意在一瞬间从皮肤爬满脊背,但他没有回头,只是取出昨日预备好的晨礼服,一件浅银色内袍,一层亚麻薄衫,外加深蓝金边的披肩,然后一层层细致地穿上。
最后,他打开抽屉,从当中取出了那枚银质十字架——这是斐迪南,或者说原主身份的象征之一。
整理妥当后,他走到书桌边,掀开一本拉丁福音书,随手翻开那一页——不是待会弥撒时需要用到的章节,也不是礼仪方面的指导,只是他昨日随意夹住的页码。
但他看着那一行字,沉默良久。
“Et lux in tenebris lucet, et tenebrae eam non comprehenderunt.”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大约一分钟后,他合上书,轻轻按住封面。
斐迪南知道,他不是光,也不在光中。
他只是那黑暗里的一块石头,在旧世界崩塌前最后被搬动的那一块——如果他动得足够好,或许能让它倒得快一点,干净一点,然后清出道路,让步光明。
而今天晚上,便是斐迪南在穿越过来以后与外界的第一次接触。
自前天晚上和两位主教见面以后,斐迪南便对外宣称,自己身体在前几天突感不适,并已于前天痊愈。
为了“庆祝自己痊愈”,他邀请了普雷斯堡以及周边的所有天主教贵族和主教,于今日(5月29日)在普雷斯堡城堡会客厅举办一场晚宴。
虽说他已经和两位主教见过面,但那毕竟是小型的私密会议,并没有第四个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对话。
今天晚上的晚宴则不同——这一次,他的言行举止、行为变化,将会被所有人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