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迪南微微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放下的酒杯重新举起。
“好了。”他望向长案两侧,“今晚本就是为了让各位和我一起吃顿安稳饭,若一直就扯到神学、政治,未免太过沉重了。”
他说完,将其略微向前送,“各位,请继续。”
直到酒杯落下之时,厅内才突然松了一口气。
几位贵族缓缓坐直了身子,有人重新拿起刀叉,有人侧头低语,凝重的氛围像潮水一般退去,侍从们也随之上前,将他们面前的酒杯填满。
斐迪南也拿起刀叉,慢慢切下一块鹿肉,放入口中。
宴会继续。
随着厅内的气氛慢慢缓和,众人的交谈声也此起彼伏。
几位本来全程紧绷的贵族,终于将视线从主位移开,转向身边熟识的宾客,低声寒暄;
也有人趁着仆从更换餐盘之际,起身走向后方,和其他贵族交换他们对刚才那段对话的看法,俨然一副普通饭局的样子。
仿佛刚才那场紧张对峙,从未发生过。
不过,斐迪南清楚,这顿饭还远没有结束,真正的博弈也还未完结。
果不其然,将近十分钟后,一声“皇储殿下”打断了众人的兴致。
说话的是保尔·纳达什迪。
他从座位上起身,先朝主座微微点头,随后看向斐迪南:
“请允许我提出一个问题。”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厅内再次重归寂静。
斐迪南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并不怀疑殿下今晚所述的梦境。”纳达什迪说道,“我们许多人都知道,过去确有神启借由异象传达于人,这是历史中真实存在的事例。”
“但我要问的,不是梦境的真假,也不是启示是否成立,”
说着,他望向四周坐着的贵族和教士,随后将视线绕回到斐迪南身上。
“我想请教的是,若未来民间开始将这些梦视作神意的传递,若贵族们因这梦而将您的言语视为某种指示、若他们在疑惑时不去请教主教,转而向您寻求判断——那教会,应当如何处理?”
斐迪南笑了笑,“请您继续,您的问题,我待会儿会统一回答。”
“了解,”纳达什迪也点头,接着说了下去。“我想说的是,哪怕帕兹曼尼总主教今日并未提出异议,也不能保证罗马方面不会将此事视作对秩序的干扰。”
“我虽然在神学上的知识有限,但也耳濡目染:特伦特大公会议已经确定,公共启示(revelatio publica)在《启示录》之后已经完成,至圣经正典封定之时便将终止,之后也不会再有新的“必须相信”的启示可被加入教义。”
“而若是将来,皇储阁下只凭一句话,便可影响教会训令的世俗执行——教廷将会如何看待这样的情形?”
说到此处,他便没有再继续下去,而是微微侧身,等待着斐迪南的回答。
厅中,那种完全静止的气氛卷土重来,贵族们的刀叉再次集体放下,端正地坐在那里,或是聆听,或是分析着斐迪南与纳达什迪之间的对话。
斐迪南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笑了笑,随后看向了克莱斯尔和帕兹曼尼。
“红衣主教阁下,总主教阁下,关于这个,我想您二位比我更了解,也是两位心头之惑。所以,若是我有说的不对的地方,还请您二位指教。”
“这位大人说得很清楚。”他语气平静,“也确实提到了我们都必须面对的问题。”
“不过,我要先指出一点:今晚我没有说自己受到神启。”
“我只是讲了我做过的一场梦。我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只是将它讲出来,请教会判断。”
“阁下,教会似乎并没有否定像梦境这样的私人异象的存在吧?”
斐迪南再次看向了两位主教,“二位认为呢?”
“私人异象,在教会历史中确实有先例,也并不被否定。”
“但是否为异象,是否带有神意,需经审查程序,由教廷机构评估。”帕兹曼尼起身说道。
克莱斯尔则微微颔首,语气平静:“总主教说的很对。教会历来对异象持审慎态度,但它们的存在从未被否认。”
斐迪南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将视线转回到了纳达什迪身上。
“更何况,我从未借梦发布任何指令,也没有向任何人,通过任何方式暗示,我的梦应当作为某种标准。”
“不过我也知道,就算我不说,也总会有人去解释、去揣测我的意思。”
此话一出,厅内有几人神情微动。
斐迪南继续说道:“正因如此,我才要将梦搬到台面上,让所有人,包括教会,都能一并听见。”
“若我的梦有误,则由教会裁定;而若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梦,也请教会明言,不必让那些不必要的猜测继续发酵。”
说到这里,斐迪南再次起身,补了一句:“更何况,教会本就有自己的判断标准。”
“Ecclesia non est contra Dominum; nec Dominus contra Ecclesiam.”
(教会不会反对主,主也不会反对教会。)
“若那所谓的启示违背教会,那它便根本不配被称为启示。”
“而若是有人声称自己得了神意,却以此对抗、反对教会,那不就成了新教异端了吗?”
说完这话,斐迪南的笑意明显压制不住,嘴角扬起,语气也变的不再那么严肃。
厅内,也有几个贵族跟着一起笑了起来,不知道是真的觉得好笑,还是只是在用这种行为“站队”。
不过,当然,斐迪南并非控制不住自己才笑了出来,这依然在他的计划内。
这一笑,一是可以展现出一种“用神启反对教会是很荒谬可笑的事情”的态度,让帕兹曼尼报告上去,并对斐迪南的立场更为放心;
二是,也可以看出有没有人已经下定决心站队。
随后,他调整了一下表情,咳了两声,然后继续说道:
“不过回归正题,如果有一个梦,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那我愿意主动呈上来,让神学家和神职人员作出最后的正式判断。”
说完后,斐迪南再次看向了帕兹曼尼和克莱斯尔,再回到纳达什迪,“这位阁下,还有什么疑惑吗?”
纳达什迪没有再说话,看着斐迪南几息,最终点了点头,缓缓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