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兹曼尼缓缓起身,整了整袍角,动作从容。
他的眼神在厅内扫过,最终落在斐迪南身上,略带敬意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急于发言,先向主座行了一礼,然后才说道:
“阁下梦中所见,若果真如方才所述,那确实……令人深思。”
他停顿片刻,视线重新落回斐迪南身上。
“至于信件——如果您所说的,是我写给威廉·拉摩尔梅尼神父的那封信,那么,我可以在此确认:这封信确实存在。”
“昨日早晨,弥撒结束后,我便写了一封简要的报告,说明今日在普雷斯堡观察到的异象和细节,托人送往维也纳,征询耶稣会同道的意见。”
“这是常规做法,无须讳言。”
说到这里,帕兹曼尼停了一下,权衡着下一句话应该如何说出口。
“至于梦境的部分,我无法判断。虽然教会从不鼓励依靠梦境判断属灵事件,但历史上确实也存在不少通过异象传递警示或感召的记录。”
“所以,我不会轻易否定。也不会轻易承认。”
他终于起身,面向在座的众人。
此时,他的神情才发生了变化,给人一种信念逐渐坚定的感觉。
“神学对梦的判断,依靠的是不仅是梦境的内容,还有动机,和称自己在梦中受到启示者的目的。”
“因此,它必须被归档、被讨论,被仔细判断;否则,就无法成立。”
帕兹曼尼缓缓环视四周,眼神扫过厅中每一个贵族。
“所以,正像我刚刚所说的,我不会轻易对它下定义。在教廷和其他神学机构对它的正式审查完成之前,我不会对它做出超出原意的解释。”
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过头,重新看向斐迪南。
“不过,王储阁下,我想知道一件事。”
他话锋一转,开始试探起了斐迪南的立场——他开始怀疑,或许斐迪南从一开始便没有想和他演那场戏,又或者说,根本没有看出来他给克莱斯尔做的局。
“如果陛下今晚将其讲与诸位,目的是希望借此确立某种身份,或者通过梦境主张某种个人地位,那么我们需要再谈。”
“但如果——您的目标,是巩固秩序,抵抗异端,恢复对传统教义的统一解释,那我想,我们不会在原则上发生冲突。”
他说完这句话,停了一下。没有退让,也没有挑衅,只是把一段灰色地带,摆在了斐迪南面前。
“这是在寻求折中方案吗?”隔着十几排座位往外,有一个神学生探着头,轻声询问坐在前方的老师。
“不是。帕兹曼尼总主教这是在试探,或者说是在确认,斐迪南阁下所宣称的的‘神启’,是不是以推翻教会为其中一步,或是最终目标的。”
大厅里,几位贵族的视线开始交错,也有几位已经低头,认真回忆着帕兹曼尼的原话。
当然,这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们拉丁语的造诣不深,有些高端的词汇没听懂,或是被语法绕昏了脑袋。
帕兹曼尼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他只是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紫红袍的下摆,然后落座。
斐迪南没有急着回应。
他看了帕兹曼尼一眼,又看了看四周的贵族,像是在确认他们是否听懂了刚才那段话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然后,他举起酒杯:“那就多谢总主教。”
帕兹曼尼坐下,松了一口气:
“看来,他只是想借机敲打一下自己罢了。”他这样想着。
而直到此时,克莱斯尔还是被一个接着一个的烦恼扰乱着思绪。
他知道帕兹曼尼不会正面回应,也知道他不会彻底否认——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那封信确实存在,斐迪南所宣称的梦也确实无法被证伪。
但问题是:斐迪南为什么会知道信件的内容?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帕兹曼尼不会追问,斐迪南也不会说出来;又或者说,斐迪南已经说出来了……
克莱斯尔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不是梦的问题,也不是那封信的问题,是“顺序”的问题。
原本,理应由教会先提出调查,再由皇储配合澄清。
但现在,顺序被颠倒了——是皇储先把梦说了出来,让帕兹曼尼不得不接话,贵族们不得不听。
而他,只能坐在原位,看着这些发生。
他从未小看过斐迪南。
但现在他开始意识到,这个年轻人,起码对于他而言算是年轻人,显然已经学会如何控制“解释权”。
他抬眼,看了一圈厅内。
几位贵族已经偏过头,靠向侍从,正在交头接耳;还有几人只是盯着斐迪南的方向,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
“帕兹曼尼已经和斐迪南达成了某种默契,各退了一步。可是自己,却已经被帕兹曼尼彻底利用,或者说,被他定好了往后的命运。”
克莱斯尔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试图找出他的破局之法。
只可惜,这个破局之法,好像根本不存在。
这次晚宴后,斐迪南在贵族心里建立起了威信,让在座的贵族们大都相信了他受到“神启”的事实;
而那些本来反对他激进政策的贵族,看到了斐迪南和代表了耶稣会和教会的强硬派的帕兹曼尼达成了一致后,从此之后也只会一个个倒向斐迪南,抑或者是彻底噤声。
对于斐迪南来说,这次晚宴的做局是极其成功的,甚至称得上是完美。
不管他是真的是受到了神启也好,通过某些手段得知了信件内容也罢,他的结果都已经达成了。
只要贵族们相信他是“神启”之人,他以后的大部分改革和对新教徒的打击行动都将毫无阻力。
而对于帕兹曼尼来说,虽然没有预料到斐迪南能够得知自己信件的内容,但也通过极快的反应,让自己和斐迪南这一个“疑似神启”之人在众人面前站到了一起。
如此,若是今后,斐迪南若是成功扫清异端,重振天主教,帕兹曼尼作为第一个“站队”斐迪南的主教,当居首功。
而就算斐迪南没有成功,他也不会被清算。
因此,这次晚宴,他也可谓是收获颇丰。
可是,对于克莱斯尔来说,事情就不一样了。
这次晚宴上,他根本插不上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帕兹曼尼和斐迪南达成妥协。
若是以后,斐迪南和教会翻脸,自己就很有可能被推上去当挡箭牌,这个他早已意识到。
但是,这场晚宴过后,就算是斐迪南真的是“神启”之人,且真的根本没有威胁教会权力的意思,自己也不会有任何功劳,甚至从此之后,也会慢慢失势。
到那时,教会必然全力支持斐迪南北上镇压异端,而克莱斯尔一派便会彻底失去话语权。
也就是说,克莱斯尔现在已经陷入了死局。
他的政治诉求,也从现在起,完全不可能实现了。
或许,自从克莱斯尔选择支持宗教和平的这一立场,他的命运便已经注定了吧……